上头承载的沉重情丝悉数化为烟灰,呛得靳连珠口鼻发酸,泪水逐渐漫上来。她想阻拦,身子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摊灰烬,木讷发问:“官人他,可晓得我寄来的这些信笺?”
葛氏睥睨着她,寒声:“自然。”
非但会看,还当成宝贝似地藏起来。亏得她安排在书房的人及时发觉,否则还参不破他背地里藏着这么深的心思。
可这些,葛氏决计不会如实告知。
靳连珠心不死,这一切就没完没了了。
葛氏看向周妈妈,示意她替自个儿开口。
得到准许,周妈妈的胆子也大起来。她温声细语的,端的一副长辈的慈祥模样,出口的话却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戳着靳连珠的心房。
“家主起初会看,看完便差使下人送至碧波轩,交由老夫人处置。后来,家主工部事多,常常不住在府上,从淮州寄来的信笺便只由老夫人管着了。”
靳连珠如同遭受晴天霹雳一般,强撑的气力霎时间泄的一干二净,身子不稳当地晃悠,险些被窜起的火苗燎到一张精致小脸。
只因她清楚,周妈妈没说谎的必要。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靳连珠不难明白,为什么沈敬行待她忽冷忽热的。
原来,他当真不是为着情爱娶她。
可得知真相,她却连恨他都做不到。
站在沈敬行的立场,他已然遵守承诺,迎娶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女子,给予她大娘子的身份、体面,她又怎能贪得无厌。
假使两人和离,像他这样循规蹈矩的儿郎,以后不管哪家姑娘做他的大娘子,就算彼此之间没有感情,他也会尽力做好丈夫的本分,该给的一样都不缺,绝对不会亏待另一半。
对他而言,她本就不特殊。
周妈妈上前搀扶她,絮絮叨叨地:“娘子是个明白人儿,不愿自请下堂,和离也是行的。”
听上去是为着她考虑,实则是暗中威胁。
若她识相,就该赶紧应了。
靳连珠跪得太久,起身时异常艰难,双腿颤巍巍,上下牙打着磕绊,哆嗦出一句:“我要等官人归来,当面同他讲。”
这下不止葛氏不爽快,周妈妈的面色也变了,咬牙道:“娘子何苦呢。”
靳连珠晓得老夫人担忧什么,无非是怕她贪恋沈家,死活赖着不肯走。
可她当初朝思梦想成为沈敬行的娘子,本就不为钱不为权,只为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罢了。
如今得知自己所求的东西压根儿不存在,还无端给他招惹许多麻烦,她已然断绝昔日缠绵悱恻的念想,只想离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
靳连珠泪眼涟涟,一出声,态度陡然发生转变。
“老夫人口口声声说我家亏欠,但没有当年家父重金购来的药材,官人也活不到此时,沈家绝后,更没有来日可言。”
“要说弥补,我过门之后不曾有过一天清闲日子,官人同我,也不大亲近……”靳连珠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平复情绪之后再度开腔:“来的路上,我险些死一回,年前大病一场险些死一回,这两次死里逃生都因为沈家,不论怎么算,两家的恩怨都得平了罢。”
有恩有恨。
因果轮回。
局面尚且没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一笔笔旧账,拆开算清,此后天高水远,各有各的前途际遇,死生不复再见。
可是,可是……
她虚度的光阴,错付的感情,经历的磨难,究竟该算到哪个的头上。
葛氏只留意到她其中的某一句,霎时警惕起来:“你威胁我。”
靳连珠缓缓摇头:“就算老夫人不提,我原也打算和离。可叹我糊涂这些年,无知无觉中犯下许多错,临了想清醒一回,还望老夫人成全。”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纸张已经燃尽,边缘闪着星点火光,很快就湮灭了。
烟雾滚滚,呛得人心烦意乱。
葛氏阖眼,心底盘算着,待沈敬行归家得知纳妾一事,绝对会到碧波轩闹。而靳连珠一走,内宅清净,便没必要再纳妾了。因这点小事弄得母子关系不睦,实在不值当的,不如留个转圜的余地。
她心一定,掀起眼皮注视着下方的女子,施舍道:“允。”
-
这场春雨轰轰烈烈地下,雷电交加,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靳连珠思绪繁杂,实在睡不着。她的泪水都流干了,眼眶酸涩胀痛,心如死灰,抱着木匣子呆坐半晌,忽唤白芷入内,吩咐她把火盆移到床榻边。
白芷以为她凉,前去关窗的功夫,回头便看见靳连珠把匣子里的信笺悉数倒入盆中,火烧得太快,眨眼间便只剩烟灰,救都救不得。
“唉呀——”
白芷吓一跳:“您这是作甚。”
这里头可都是家主写给娘子的信呐,娘子素来当作宝贝似的保存着,成亲之后也经常拿出来翻一翻。
怎么、怎么就全烧了呢。
窜起的火光倒映在靳连珠脸上,照出她满眼的倦怠和神伤,哑声喃喃:“以前我误以为这些信笺承载着一个人的真心,故而说是千金都买不到的宝贝,但此后便不是了。”
整整六年,沈敬行写给她的信竟然不及她寄给他的三分之一,薄薄几页纸,连匣子的一半都填不满。
这便是他对她所有的情感了。
被情爱迷住双眼的时候,靳连珠觉得他写下的三言两语都充斥着缠绵悱恻,如今再一瞧,不过满纸敷衍。
前尘往事不堪追忆,弄得她心里头冷的厉害,干脆连那只用来装信笺的匣子一并丢入火盆。
火苗抖索几下,立即汹汹燃烧起来,木料烧灼的臭味满布整间屋子。
靳连珠却仿佛闻不到,说:“备纸笔,磨墨。”
白芷迟疑:“天色已晚,光线昏暗对娘子的眼睛不好,不如明儿再写?”
靳连珠坚决:“那便多点几盏灯。”
见状,白芷不好再劝,默默去准备。
天光逐渐亮起,雨势减小,靳连珠折腾的精疲力尽,写完和离书之后上榻休憩。
没一会,人就烧起来了,身子滚烫,脸颊通红,神智也不清醒,满嘴胡话,最后没气力了,便一直低低吟着沈敬行的名儿。
宛如杜鹃泣血。
教人不忍听。
白芷打来水,一遍又一遍的给靳连珠擦身子,可惜收效甚微。
白芍则狂奔往别苑请严良平。
雨水将石阶冲刷的光滑锃亮,白芍着急忙慌中没注意脚边的苔藓,不小心踩上去,身子不住的晃荡,幸而有人及时伸出援手搀住她,抬头一瞧,竟是敛秋。
几步之外,沈敬行一袭官袍,负手立于伞下。
雨幕细细密密,薄雾弥漫,他的相貌模糊不清,整个人像极了一座冰冷的雕像。声淡且富有威严:“府内不可疾行,你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
纵使胆子抖落起来的时候也在背后嘀咕过几次“家主配不上娘子”的狂悖之语,但真正瞧见沈敬行,白芍照样怕得要命,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砸出一片水花。
猝不及防的整这么一出,给敛秋吓得一惊,赶紧撑着伞罩住她,单手想把她扶起来,安抚道:“白芍姑娘莫怕,家主没有责罚你的意思。”
孰料,白芍唰得淌下两行热泪,呜呜咽咽地道:“家主,娘子她烧得神志不清了,您快去瞧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