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行事并未坏了规矩,官人究竟为何看上去不情不愿的呢?
难不成,是他不想看见她?
那日曲莲的言语犹在耳畔,靳连珠心烦意乱的,很难不往那方面去想。
她从袖中抽出帕子胡乱擦拭掉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强撑起精神,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询问:“从家里带的那些吃食呢?”
见她不欲多言别的,白芷没再追问,答曰:“已经交给小厨房了,厨娘热过了就送来。”
这地方还有专门搭建的小厨房?
靳连珠以为大人们都到附近的佛寺中吃斋饭,遂问:“在哪儿?”
“绕过前头的大石桩子,小径岔口右拐便是了。”白芷站在窗边给她指明方向,所幸距离不算远,门口挂着火红灯笼,极易辨认。
靳连珠穿上大氅,撑起伞外出。
白芷不放心,刚打算跟上却被拦住:“你留在屋中守着罢,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忧。”
白芷阻拦不及,眼瞅着她迎着漫天风雪,一步步消失于视野之中。
——
厨房内烟雾缭绕,门开了半扇,隔了老远就闻见从里头传出的香味。
靳连珠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雪地,鞋袜及裙摆全湿了,她没法子,只得强忍着,想着待会儿在炉前烤烤火能好一些。
于是收起伞立在墙边,赶紧叩门入内。
灶前仅厨娘一人,是从山下一家百姓家里寻到的婆子,姓黄,名不详。
黄婆子年轻时曾在魏济府内做工,见过不少高门大户的夫人、姑娘,练就了几分眼力见儿。
听闻今日工部那位沈尚书的家眷上山探望来了,黄婆子先前见了他家的女婢,再一瞧眼前这位貌美的娇娘,一时琢磨不定到底是何身份。
若说是沈大娘子,衣着打扮未免过分朴素,虽生得有倾国倾城之色,可眼眸脉脉含情,平易近人,丝毫不见富贵人家高傲的气度,再加之,她独自冒雪到后厨温热食物,身旁无人跟随,更不似那些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作派。
黄婆子飞速瞄她一眼,内心盘算着,前头来得人只说是“沈家的家眷”,却并未指明来者究竟是不是沈大娘子,美妾或贴身伺候的女婢也未可知——
她从前在魏济府讨生计的时候,见过不少妇人为了充门面,外出之时特地带上美貌的女婢,或让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又不至于争去风头。
不过,这位长得如此娇妍,身段弱柳扶风,放眼整座永平城内也当属佼佼者,女婢怕是不可能了。
保险起见,黄婆子没敢私自定下结论。
她腆着笑脸凑近问:“娘子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没,这些小活我自个儿就能做。”
靳连珠察觉到黄婆子从旁窥探了有一阵子了,猜她应该是好奇自己的身份又没胆子直戳了当地问,于是报以和善地微笑,顺手从锅里舀了一碗姜汤递过去。
“婆婆坐下歇会儿罢,午饭不急于这一时。前头大人们正在议事,没个把时辰结束不了,等我这边热好汤饭,你再忙活也不迟。”
“哎...哎。”
黄婆子欲接过碗盏,突然想起自己沾了满手的油污,忙从围裙上仔细擦了擦,小心翼翼避开对方那双凝如玉脂般的柔夷,心下也有了定论。
靳连珠见黄婆子要躲去门边用汤,即时出声:“那儿太冷了,不如守着炉子烤烤火,否则姜汤喝了也是白喝。”
她皮囊极美,嗓音婉啭,火红大氅衬得她肌肤白似雪,炉内熊熊燃着的火光映着她更添一份风情。
黄婆子见了心生亲近之感,连连答应着,顺从坐到她身侧的竹藤椅上。
靳连珠从心底计算着时辰,以免把汤热干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脆响,随即看过去。
黄婆子满脸紧张地摘下腰侧的囊袋子,里头装着一堆碎了的玉块儿,却被她当作宝贝似的。
瞅见这些碎块的状况没变得更糟,黄婆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转头对上靳连珠探究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满脸的褶皱挤在一起。不知想到了什么,使得她的表情瞧上去有几分甜情蜜意。
旁人的私事,靳连珠素来是不会越界打听的。
不料,黄婆子心眼实,竟主动的都交代清楚了:“这玉镯乃祖传的物件,虽成色不佳,但胜在意义非凡。年前收拾屋子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装玉镯的木盒摔到地上,就成了这样子。亏得我那儿媳是个见多识广的,知晓山上住着一户姓周的人家,独有修玉镯的手艺。待忙完差事,我过去碰碰运气。”
靳连珠了然,想起这山中的形势,不免担忧:“怎不叫家中爷们儿去办?”
“修缮祭坛需要人手,我官人和大郎都在这儿。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使唤他们,万一耽误上工就坏了。”
顿了一顿,黄婆子又说,也不止这一层原因。
他家虽是普通人户,过得清贫了一些,但却十分满足幸福。
黄婆子只有一个儿子,又是老来得子,不过从未娇生惯养,早早就让他外出做工历练,待他攒了些银子,去年年初便同隔壁家的姑娘成了婚。
两家乃旧交,情谊非凡,再加之这对新人有青梅竹马的情分,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可谓恩爱非常。
没多久,儿媳便有了身孕。
郎中道她身子太弱,要想保住头胎,需得精心养着。
黄婆子不知从哪儿听说,玉最养妇人的精气,不论花捎多少银子、消耗多少力气,也得把祖传的宝贝修复好了。
不知怎的,靳连珠听罢,竟觉得有些羡慕。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仅一枚亲手绣的香囊,手腕上空空如也,浑身上下,也就鬓间的发饰还值几钱。
放眼整座永平城,哪有一家官眷穿得像她这般寒酸,难怪黄婆子迟迟不敢确认她的身份。
纵使沈敬行曾有言,让她不必遵循他那一套规矩,可她焉有不顾他的道理?
反倒是他,从不明白“夫妇一体”的含义。
思及此,靳连珠舌尖又是一阵酸涩,仿佛吞了几斤重的黄连。
所有繁杂思绪齐齐涌入心头,化作潮湿的泪意模糊眼眶。
察觉到情绪将要失控,靳连珠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把黄婆子吓了个激灵,赶紧放下碗盏也跟着起身帮忙,将温好的饭菜一样一样放入食盒,又点头哈腰的将她送至门口。
靳连珠惦记着方才跟黄婆子的谈话,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执拗,就想着能不能帮衬一把。可转念一想,她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仅仅是外表瞧着光鲜亮丽罢了,容不得她打肿脸充胖子。
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靳连珠拾起门边的伞,抖了抖上头的落雪,撑起之后转身去接黄婆子递来的食盒。
恰在此时,有只手横插过来截了胡。
这片刻功夫,靳连珠的鼻子已经被漫天风雪冻得失去嗅觉,尽管如此,她仍感觉到有一股似有若无的竹香萦绕身侧。
靳连珠一愣,稍稍抬起伞沿,果不其然瞧见沈敬行。
他来了应有一会,不知为何没进屋,只在外头等着。
大雪落满了伞面,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
沈敬行从袖兜里掏出一枚玉镯,递到黄婆子面前,“祖传之物自然要修,可要想给妇人养身子,还得用成色上佳的玉石。这只玉镯是大娘子逛街时买下的,花纹朴素,质地通透细腻,念你、你家的男丁在修缮祭坛一事之上出力不少,便赏给你了。”
黄婆子受宠若惊,不停偷瞄靳连珠的脸色,在她发话之前不敢伸手去接。
靳连珠箱奁中有什么物件,自个儿清楚得很,这只玉镯不知道是谁的,事情必然也是沈敬行瞎编的,她一时惊讶,素来正直到近乎顽固的沈敬行竟也学会扯谎那套了,紧接着就瞥见他因口出妄言而羞愧逐渐涨红的耳廓。
靳连珠眼神虚了一瞬,便觉一阵无奈。
她拍了拍黄婆子干枯如树皮的手背,表情似安抚亦似怅然,轻道:“收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