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意地收回目光,看起来才注意到我,“沈吟招?你怎么也来了?”
“啊,是。”我说,“跟魏楮堂一起来的。”
在季承文打量我们的时候,魏楮堂弯腰,问我和季老头认识吗。
我说他是我老板,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个画铺老板。
魏楮堂恍然大悟,“姓季的‘资本家’?”
“咳——”
季承文听到了,盯着我,点点我,又指指魏楮堂,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嘀咕道:“你姓沈,他姓魏,沈、魏世交,你们俩又认识……”
他莫名其妙地啐了我一口:“我就说呢,富家子弟我见过不少,眼神个个都像你,表面看着清,内里其实都傲得很。我当年就说,你的字怎么让我感觉这么熟悉,原来是跟魏楮堂他爸学的——当年就听说魏世泽收了沈家的孩子做干儿子,宠得跟个私生子一样,原来那人是你……在看人这事上我还没看错过几回。”
“你倒是会过日子,锦衣玉食,还跑来跟我这个老头子讨生活。”
他可能误会了什么,我一时没说话,安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姓沈,跟沈家没多大关系。”
这下轮到季承文被我噎住了,半晌他才不服气地说:“那你还挺舍得,小小年纪不惜给我这老头子做牛做马,只求一串手链来讨你小情人欢心……”
他说话说到一半,声越发小,调越发含糊,眼神也越发直愣。
我朝他呆愣的方向看去,眼神落到魏楮堂的手腕上。
准确来说,是他手上那串小叶紫檀上。
聪明如魏楮堂,他微冷的神色终于破冰回暖,似乎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方渐曈恰巧从二楼下来了,探着头往我们这边看。
“吟招哥,魏哥,你们怎么来了?”
“啊,”我抢一步说,“你魏哥是季老板多年的师兄弟,没想到这么巧。”
方渐曈面露疑色,“魏哥,你跟季爷爷是同辈啊?”
我没忍住,笑了,还笑出声来了。
魏楮堂:“……”
季承文“呸”了一声,“我都够格给他当爹了。”
魏楮堂牵出一抹笑,“我怕您折寿。”
“谁命长还不一定呢。”
“谁命长倒不知道,但我一定多努力,争取让您比我先入土。”
这两人轮流对呛,相互阴阳,不分伯仲,看这架势,他们在从前肯定没少吵过架。
吵到最后,有客人进店铺了,季承文才骂骂咧咧地转去后厨,给他师弟准备午饭,魏楮堂神色淡淡,帮腿脚不好季老头收拾储物间。而方渐曈去招待客人,我在后厨指导方渐曈怎么让咖啡的风味发挥极致。
用餐过后,我只是调了饭后饮品的功夫,就已经到了下午茶时间,我给季老板冲了茶咖,与在前台的他对酌。
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些人,只见魏楮堂竟上了台,坐在那许久未用的古琴前,弹了几个音。
我愣愣地看着这男人,看着他明眸低垂,修长有力的指拨弄着琴弦,一时分不清他拨弄的是琴弦,还是我的心弦。
曲至中,我才回过神来。我居然才知道魏楮堂会弹琴,遂问季承文:“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卖曲儿的人?”
“嗯,他偶尔回来弹几首。”他轻哼了一声,“你别看这小子琴棋书画样样都通,但其实他什么都只学了个皮毛。国画只会画那么几种,曲儿也只会弹那么几首,只露一两手哄哄行外人还好,多了倒不行了。他顶多就擅长经商和写字,更多的就不指望他了。”
季承文斜睨我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看你就是这么被这小子骗走的。”
我浅笑,“我比较肤浅,可不是被他的‘琴棋书画’给骗走的。”
我忽而想到什么,“我看您倒对我们的关系接受良好,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是老一辈的人,会觉得你们的关系‘不正常’?”季承文进一步说,“我确实不大能理解。”
我的眼微垂。
“但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不理解,但不代表我会反感和反对。”他说,“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你们还有挺长的路要走,所以不愿当你们崎岖路上的一个绊脚石,绊倒了别人,自己也要挨踢。”
我朝他诚心一笑,为他的尊重。
魏楮堂身边的亲人不多,与其说他是带我来见他的师兄,更像是带我来见他的长辈。只不过我们都未曾料到,人生处处在相逢。
季承文才开口,“你家里人还不知道吧。”
我为他的敏锐所咋舌,犹豫的舌头转了几圈,“嗯。”
“不打算告诉她们?”
“……还要再等等。”
季承文头也没抬,眼睛却越过鼻梁上的眼镜框,盯着我,“开不了口?”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想着用无言来解决。
无言兴许是对的,无言永远是最诚挚的诉说。
季承文垂下眼,喝了口咖啡,不说话。
他的沉默久到我都要以为我们的谈话又一次戛然结束时,他才转过身,换了块丝布,叹了口气说:“这代人啊,太年轻又太早慧。前脚刚跨过三寸门槛,朝前头前卫的思想奔去,后脚又被条条框框的传统绊住,被夹在古旧的窄门里——里外不是人。”
“无论什么年代,革.命、社会转型也好,这个日新月异、思想剧烈变革的时代也罢——过渡转变时期的路永远是最难走、最困苦的。”
“可是啊,尽管大衣里裹着燃尽的火山,但也要记得,给自己买杯咖啡。”[1]
季承文吁叹完,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