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的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正轨,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回到沈宅,却看见沈喻景瘫在沙发上,脸上盖着张卷子,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我的脚步放缓,站在沙发背椅后面,在叫醒他和不叫醒他之间权衡,最终缓缓地掀开了他面上的卷子。
他惊坐了起来,一种垂死梦中惊坐起之态。瞪着豹似的圆眼,评估周围的环境,待看清是我后,他又平静了下来。
“怎么不回房睡?”
他不答,打了个哈欠,反而说:“我还以为你今晚又不回来了呢。”
他从我手中抽过他的卷子,抖了抖,展示给我看,“看,分数翻倍了。”
这张语文卷子他打了六十六分,跟他那张期中考试卷比,确实翻了个倍。而且他的字也不大像黏在一起的蜈蚣了,起码每个字都的间隔开了。
我细细地看了,确实是真材实料,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淡然地笑说:“嗯,很厉害。”
我下意识地伸手,但却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只是放在沙发背上。
“哥哥,打个商量,那练字的帖……能不能少几本?”
我就知道这小子肚子里揣着坏水,否则也不会熬到这么晚等我回来。我挥挥手说:“你翻倍,我打半折。”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噢耶地喊了一嗓子,“哥你最好了!”
他说完,便忙不迭地跑上楼,生怕我反悔似的。
***
月考完,学校难得大气地给学生放了个双休,没布置什么作业,但班上的人都把书包塞得满当当的。我不想带什么东西,就带了几张卷子回去练练保持手感。
下午五点多回到沈宅,华南的暑气已经散了大半。沈喻景不在,我以为他又去上培训班兴趣课了,所以没多问,上房间收拾了一下,却被周管家告知说沈轩程来了,在后花园里。
周管家的言外之意就是叫我去找他,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去了。推开通往后花园的玻璃移门,看见草地的上搭着一凉棚,下面摆置着一套桌椅,而沈轩程正坐在那。
我朝他靠近,看见他在摆弄一盘棋,他身旁烧着一壶水,沏着一壶茶,我闻香识茶,猜是普洱。
他似乎感知到我的存在,却头也不抬,我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听人说,你的茶泡得不错?”
我了然他的意思,于是拎起正在烧水的壶,往空了的陶瓷茶壶里灌水。
这不是第一泡茶,所以我等了一小会儿才滤茶。等待期间,我跟他说:“我的咖啡泡得更好。”
他点头笑了,问:“会围棋吗?”
我斟了两杯茶,“看过点入门棋谱,但没实操过。”
他抬手示意我在对面坐下。
我鲜少有这种毫无目的地跟他对坐的时候,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
我看着那已下了一半的棋,一时没什么思路,便拖延时间,岔开话题,“沈喻景这会儿不在,你来这找谁?”
他看了我一眼,“事忙完了,我刚叫人把他接到我那去了。”
我默了一瞬,才说:“挺好。那小子挺闹腾的。”
“是吗。”他轻笑,“听周管家说,你把他惯的无法无天了?”
沈喻景虽一身野蛮生长的公子气,但还不至于到上房揭瓦无法无天的地步。
我于是说:“他言过其实。”
我点想法,便执起一枚黑棋,搁在了棋盘上。
搁下的时候我觉得声音不大对,便又在珐琅莲纹的棋笥里拿起颗黑棋,攥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棋触时极凉,但手感极温极细,就着阳光一看,剔透纯净。
我在季承文的玉器堆里混过一圈,也看过不少图鉴,认得这是什么,“这是碧玉?”
“识得?”
我往沈轩程的棋笥里看了一眼,看见满罐的白玉,也是一般的剔透。
见罢,我在心里摇头。实话道:“皮毛而已。”
但这玉手感实在好,我多摸了几下。季承文的玉我都是只可看没得摸的。
他随口说:“你要喜欢,也叫人打一套给你。”
我摇头说不用,慎重地落下一枚棋,“这么好的玉,拿来当棋子,不可惜?”
他抬头看我,意有所指:“既然到了我手里,与其放着供着,不如物尽其用,让他物有所值。”
我看了回去,知道他说的不仅是玉。
他拿出烟盒,“介意吗?”
我虽不抽,但也闻惯了烟味,于是示意他请便。
他燃了烟,浅吸了一口,“听说,最近你跟魏家那小子走得挺近?”
我撩起眼,他亦在看我,思忖过后,我把那句“跟你有什么关系”收回腹中。
“嗯。”
他往那墨玉雕筑而成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絮,抬眼看我,“我听人说,你为了让跟过去的保镖帮忙救他,还拿自己做威胁?”
我盯他,没说话。
沈轩程的眼低了低,似乎看到了我的手腕一眼,忽而轻笑了一声,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更似某种感叹,“魏家不如当年了,老的老,塌的塌,垮的垮。魏楮堂他也厉害,他有野心、有手腕,一个人硬生生地撑了六七年。可多少人盯着魏氏着块肥猪肉啊,他要是稳不住自己的根基,那这条路就太难走了。”
“魏老爷子——魏钟鸣,我见过几次,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可以说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当年他弃政从商,功成名就后就早早退出高坛,有人说他是因为以免坐久了落下把柄。后来,代替了他的位置、被从副职扶正的那位在上面坐了几个月,就被革.职查.办了。”他说,“再后来,魏钟鸣为了开拓市场,让魏楮堂的姑姑嫁到上海跟人联姻,靠着前半身积下的人脉,硬生生给他姑姑的爱人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他进去坐了几年。那小子一介布衣,毫无背景,进去了除了喊冤什么都做不了。”
我心里陡地一凉,感觉沈轩程嘴里的老人,跟我所见的那位清癯有礼的老人大相径庭。
沈轩程说:“而界内很多人都说,魏楮堂承了魏钟鸣当年的遗风。”
我刚想开口问他到底想说什么,沈轩程的手突然晃悠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一下子没躲开。
他忽而抓起我前额的头发,把我往前扯,逼着我仰头,我重心不稳,撞到那红木桌沿上,差点碰倒了那罐碧玉棋,哪怕有锦缎桌布隔着,也磕出了响,磕得我胸口一沉。
我瞳孔紧缩,看见他表情淡漠地说:“但这次魏家那小子行事操之过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场车祸,圈外人看的是意外,圈内人看的是谋害——有你去救是他命好,人没死是他命大。出了什么事我有能力保你,但也仅限于你。”
他揪得我头皮生疼,我反抓住他的手腕。听到“谋害”一词的时候,我不觉得意外,反倒像是早已知道了谜底,所以觉得理所当然。
怪不得那晚那跟着我几个保镖不肯出手救人。是因为他们早就看出了不对,知道我妨碍了某些人清除绊脚石的行动。
他给我一种我从未感受到的威压,“记得,别把自己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