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人多眼杂,我方才没敢张望这里的装潢,怕显得失礼掉价。
但这会儿独我一个人,我便开始细细打量着间房——房间里暖黄的光跟镶了金似的,闪得人炫目。里面却是旧式的布置,家具似旧实新,木质地板铺就花纹式地毯,木架盛软榻,香炉升紫烟,白象牙镂花扇子画似的敞开,足有一尺高,立在床对面的长柜上,一左一右分别排布着六只生肖玉器,加起来足有十二只。
半套天青色牡丹纹的青花瓷器摆着床头柜上,显得刻意而又随意,一股碎了可惜却又不大可惜的模样。床顶吊着个镂空垂苏仿古宫灯,床后的墙上挂着写看不出价值的写意花鸟画,比床宽大,有紫木框镶嵌。左手边的衣帽间有繁华屏风隔拦,左边是面落地窗,窗帘金绫藏暗纹,直直坠地,如瀑水水纹。
这房间又俗又古,铺着金器的精贵俗气,却又带着木具的诗意古气。
跟这栋房子里的沈老太一样,关起里深宅大门,闭关锁国,衣食无忧,有玉佛似的清逸,又有尘世间的淫逸。各个年代的东西堆在一个空间里,搅乱了时空,也不知活在了哪个年代。
那晚我的手机也出现在我的床头,我检查了一遍,似乎没发现什么异样。
由于老宅离学校远,第二天,她就像安置物品一样,叫人把我送去了那栋在市三环的别墅——我八岁前住过的地方。
“那里被闲置了很久,都没人住过,我最近叫人去打扫了一下,给你安排了几个人负责你的起居,以后就住那吧。”
我欲言又止,虽说不跟沈老太共处一室,我当然乐得自在,但我一点都不想回到以前那座高楼里,或者换句话说,我完全不想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人擅自干涉安排我的生活。而且她从始至终都几乎没提到过许琦素,我寄人篱下,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但我还是挣扎了一下:“沈……奶奶,我就这么两手空空地搬过去了,不用回家准备些什么吗?”
“不用,你缺什么只管开口,管家会全权负责的。”
“那……我妈呢?”
她笑得慈善如佛,“她这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个小孩瞎操什么心。”
“对了,我们跟学校申请了,给你办了走读,下晚修的时候就直接回家,会有司机在门口接送你。”
她墨黑的眼睛看着我,抓我的手拍了拍,“这是在保护你。”
凡事皆有动机,行径皆有目的。我目前尚不知道他们接我回来时为了什么,那句所谓的“保护”我也不解其义。虽然我如笼中鸟,如掌中雀,但我仍旧想方设法地打听。
他们开车接我走的时候,方式还算温和,起码没蒙我眼睛,我粗略地认了下路,发现司机是从老宅后门走的。
我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子,这个位置透过后视镜能看见司机的半只眼,我相信他也能看见我。
我笑说:“师傅,我们去的那栋房离这里远吗?”
“啊,系有点距离的。”
口音一听就是个老广,我立马切换了语言,状作跟他闲聊道:“听说那栋房子好久都没人住了,这么大栋房子空置在那这么多年,太浪费了吧。”
可能是语言确实能拉进距离,司机用他地道的本地话诚恳地回复道:“听说那栋房子是沈董自己掏全款买的,房产也在他名下,他平常不住那,他说空就只能空着,让谁住就谁住,这事连沈老太太也管不了。”
他没说很多,可能也是在忌惮我,所以我应了一声,识趣地保持沉默。
沉默之中,这部招人眼的车停在了蔷薇缠绕的栅栏门边,一位穿着燕尾西装服的男人把我从车上迎了下来。
他朝我躬身问好,行了个简单的礼,说他是这里的管家,姓周。
光是这么几步路,几句话,就能让人感觉到他是个姿态儒雅,行动干脆的人。
我看向他的眼睛,颔首说你好。
这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相貌平平,让人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见荧屏巨星的影子,但也能看见街边路人的影子,似乎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满足任何人。
“从今天开始,我将全权负责您的生活起居。”周管家笑着补充说,“当然,包括但不仅限于这些。只要我能做到,您都可以提。”
我说:“好的,希望不会太麻烦你。”
周管家边带我进门,边给我介绍这栋房的结构,但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因为这栋楼子的装潢,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不过我细想后觉得也说得通,毕竟我和许琦素搬走后,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进来。
我隔三差五就会给许琦素打电话,但她似乎没有接我回去的意思,她一直说一不二,但这次,她在这件事上,却产生了某种名为沉默的妥协。
有时候,她似乎在有意避开那些我们心照不宣的话题,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没事。——她会避着我的事情不多,这让我想起她入院那次,她也是只会迟疑地微笑,然后说没事。
但她越是避而不答,就越让我坐立不安。
我在这栋房子住了几天,周管家每天晚上都借着各种机会,把就餐、着衣、行走、谈吐中的繁文缛节渗透给我。
虽然他所教的礼仪以中式为主,以西式为辅,但我觉得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给我一种旧式先生和末代儒士诵念经文的感觉。
有次早餐时间,我吃意粉的时候随手用了筷子,他苦笑着指正了我,顺当叮嘱了两句。
他接连几天的念叨把我给念上火了,我没忍住地说:“周管家,我觉得你不应该穿西装,应该去换件长褂或者是中山装。”
谁知他不怒反笑:“这不符合规定。”
我换了叉子卷着意面,说:“我是个粗人,学不来你们的规矩。”
“吃意面时先用叉子卷成团状再入口,大小符合嘴型,您做对了,看来您还是学得会的。”他说,“您太妄自菲薄了。”
我忍了忍,终于说:“待会给我倒杯凉茶,岭南的天气总是容易让人上火。”
他说:“凉茶属寒性,早上喝不合适,午饭后我会叫人给您准备的。”
我被他说得没脾气了,“……知道了。”
我无言地进食,直到用餐完毕后,我才没头没尾地说:“这是沈老太的意思吗。”
他却不加掩饰,对我的陈述句表示进一步肯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