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常出校门,我看见了魏楮堂的车,他的车窗是单向玻璃,我前去敲他的车窗,却发现没人回应,我只好绕到车头,结果发现车里并没有人。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在学校对面的一条小巷里,有些小事要处理,让我找个阴凉的地方等他。
我应了,但左边小巷像是特意回应我一样,立马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直觉不太对劲,便径直走了过去。
“小同学们,大人们很忙的,没空扮演什么行侠仗义,你们也别总这么折腾,歇歇吧。我还要去接我家小朋友回家呢,不然他又该朝我撒娇了。”
我:“……”
语气很欠打,很魏楮堂。
对面的人似乎暗自骂了几句脏,然后一个男声传出来,“要不还是还给她吧。”
“还还还,我们还给她还不行吗!”
“捡起来,双手递过去。”
“你……!”
“嗯?”
“道歉。”
“对……对……对不起。”
“还不滚?”
“……走走走!”
一群男男女女灰头土脸地从巷子里出来,走的飞快,掀起一股浑浊的烟味。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等他们走远了,我才出现在巷子口。
“招招?你怎么来了?”魏楮堂见到我,赶忙把手里夹着的烟灭了,扔进垃圾桶里,他问:“咳,你什么时候到的?”
“从那句‘我家小朋友朝我撒娇’开始。”
魏楮堂赶忙陪笑,但我暂时没理他。我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女生,她一头短发,蘑菇头,蜷缩着腿蹲坐在角落,眼睛红得似乎要发烫,她的手臂淌着血,布满淤青,手里攥着一把钱,不受控地颤抖着,隐忍地、小声地抽噎着。
这一幕让我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那个小巷。——我困乏于谈论和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一点我随许琦素。
但可能是由于这个角度太新奇,又太似曾相识,我讶然于原来在第三者的眼中,受害者居然是这幅模样。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被带入记忆中,回忆自己当初被围堵时是否也是这般惨兮兮。
可能是当年迟来的血腥味冲袭了我的鼻腔,又可能是,我又想起那条布满蚊蝇苔藓的霉湿小巷,小巷角落里残破尖锐的塑料桶里满是令人作呕的煤黑色,手边潮湿苔绿的几块砖头又滑又重。
许琦素当年说我打架天赋异禀,其实不然,任何事情都有因与果,小时候被人围堵时拼死的反抗就是因,不要命就是果。
——他们说想扒开我的外衣一辩雌雄;他们问我妈是不是抢别人丈夫,被赶出来的第三者;他们说我长得这么漂亮,躺着就可以离开这里;他们说我的眼睛颜色跟他们不一样,像异类,融入不了这里。
大可不必为欺凌找寻理由,其实都是为了我乐意,我欢心。
那片阴雨霉湿之地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称作为欢愉。
找寻欢愉,为了欢愉而欢愉。
我反抗,跟他们打架。我从无意于让许琦素担心,所以我从不告诉许琦素——施暴者起码还不算弱智,往看不见的地方打就是他们浅薄的智慧。所以每晚我都以去卫生间为借口找药膏,许琦素不知道。
“别哭了。”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说出这句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的眼泪似乎流得更凶了。
换作以前,我可能难以理解她情感,因为人的情绪于我而言,就像是一盘纷繁杂芜的沙子,而我就宛如置身于大漠黄沙之地,各式各样的风沙朝我奔涌而来,我却与世界隔了层细密的滤纱,他们细碎的情感被我自发地筛减、过滤,最终只筛出了一捧失了色彩的灰白粉尘。我能从视觉上看见风沙里暗藏的色彩,就像我能客观理解他们的情感并做出反应一样,但却没有多少能真正筛入我的内心,能被我切身感知。
但此刻,可能源于曾经的我与她相差无几的经历,我开始有点理解她的情绪了。
她在悲哭,我只好模仿着那些哄人的话术,以此来造句,“你的眼睛很漂亮,要哭坏了多可惜。”
她终于把下半张脸从手臂里探出来,眼泪止住了。她眼睛红红地看着我们,继而很轻很缓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觉得语言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程式化,但只要在特定的场合使用,它的程式化就变得格外有灵性。
我其实不算会安慰人,但语言又具有欺骗性。
她匆忙道了谢,踉跄起身,转身便跑出了小巷,我直觉不该让她就这么走了,但魏楮堂也没拦住她。
“哥,就让她这么走了吗?”我说,“这一次我们帮了她,下一次她反倒会被欺负得更凶。”
“她并不打算向我们求助,这是她的选择。”魏楮堂说。
我点头。后来想想,其实我这个问题也算是白问,因为当年的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过。人总是想靠自己得救的,靠自己双腿逃走的才能叫真正的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