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云听他此番言论,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似有千万只虫蚁啃咬。她既不曾信过神佛,自然也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因果业报。
可她却想起一个又一个的梦,梦中桩桩件件,从前只觉荒诞无稽,却与崔池今日所言,分毫不贰。若说巧合,未免也太巧。可若说前世因由,也实难叫她瞬息之间便相信。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迈开步子,却被崔池冲上来拉住,他双手将她锢住,力气大得连她也挣脱不得,面上竟露出几分癫狂。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因何而死。你不该死的,阿昭,你不该死。”
前世,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兴许爱上她的那一刻,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年。他原以为自己恨她恨到恨不得吞心啮骨,哪怕知晓了她的死讯,他也须亲手掘开她的坟墓,亲眼见了尸骨,才算安心。
可他不曾见着岑昭的尸身,历数寰宇,生者何其多,死者又几何,惟一个岑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每日形容枯槁,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可却有一日,见着那样明媚的阳光,和那样明媚阳光下得一树桃花。他只是想,这样好的阳光,他曾和岑昭一起看过,可是岑昭死了。
他们曾一起看过的,无数个日升月落,往后都不可再得。
岑昭死了。
那样好的阳光,也再不会有了。
他在那树桃花下,用她留下的半截玉簪割开了手腕。暗红色的血顺着绿草如茵一路蜿蜒,浸湿了纷然而落的花瓣。
重活一世,他本想逆天改命,他固知此路并无来处,也看不见归途,可他定是要走下去的。
初醒的那段年月,他使尽了无数手段,只想立时便赶到岑青云身边,可命运之重又岂是他草芥蒲柳之身可撼动。
他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失败了几多次,直至最后无路可走,一碗砒霜毒死了堂妹,待到崔洋发觉之时,已在营帐之外,再无推脱之机了。
他缓缓地跪下去,抱住她的双腿:“我知道你要做甚么,我不过只是为了帮你。崔氏早有不臣之心,若不得我暗中牵线,这罪名便该落在你的头上。你既存了心要离京外放,若无十足的由头,圣人怎会如你所愿?公主和亲,于你本是百利无害,若圣人赐婚成旻,正可解围,便是赐婚与你,也可借此时机谋得外职。”
他泣不成声:“我只是……只是要你活着。阿昭,我要你活着。”
岑青云一边扶着额,一边拎着他的衣领诘问:“那东平王何辜?韩家三个女儿何辜?阿史那颉利何辜?你崔氏万千妇孺老弱又何辜?你竟有狠毒之心,血肉亲情,于你而言是甚么?我岑青云,于你而言又是甚么!”
她俯下身子,掰过他的脸,与他四目相视:“我不管你前世也好,来生也罢,此生此世,这天底下也惟我一个岑昭。你有此痴情,另寄与那一个便罢,我受用不起。”
崔池却道:“何来此话?她本是你,你亦是她。世间因果伦常,兜兜转转,又有谁能真的厘清?如今我是我,那曾经你便不是你了吗!”
岑青云只觉得头痛,不欲与他多话,一脚照着他心口便踹过去。崔池被踹得跌坐在地上,看着岑青云朝着院内而去,一番搜检罢,院内几处厢房竟都空无一人。
果真是他使诈诱她来此。
崔池扶着墙起身,朝着院外扬声唤了一句,便有几名安西军押着受了伤的那赫迦陵走上前来。岑青云见了,不免又动起刀剑来,崔池却叫安西军不许伤人,只冷眼看她去救那赫迦陵。
崔池挥了挥手,示意安西军退下,为首那人却道:“郎君眼下既如愿诱了人来,又何必放了他们去。”
崔池却斥道:“难道我如何行事,竟要同你们商量不成?替我转告你们冯都尉一句,我帮他良多,望他心中有数,往后善自珍重,好生惜命惜福便罢。”
待得安西军都退散了,崔池才拾起一旁断剑,捧在手上,如视珍宝:“从前遭你逼迫,刀枪剑戟,样样不落地去学。你倾囊以授,我却未必领你的情。后来再回想起,才觉你这人最是面冷心热,心里千万般的好,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惟恐让谁欠了去。”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阿昭,我本也不愿见着如今境况的,可有时人生便是如此,总有许多阴差阳错的不得已,推着我往前走,走着走着,便回不了头了。”
人生实难,愿其弗与。
愿其弗与。
悠悠世路,乱离多阻。嗟尔君子,如何勿思。
崔池重正衣冠,对着她行了一礼,一如今生初见时那般。礼罢,他才道:“眼下东西突厥之战,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已差人将阿史那频伽送往肃州,并传信与郑家兄弟,只说你不日也到。”
岑青云瞪着他:“这岂不荒唐!圣人交代的事情还不曾办妥,如今半道撂下个烂摊子便走了,这算是怎么回事?”
崔池却定定瞧了她半晌,才扯出一个极轻缓的笑:“自不必忧心这个,我有万全的法子。”
何来万全?不过这边阴谋,那边阳策,捏住了四方势力的软处,一通搅合,权且敷衍过去便罢。
他素来是不惜以身为刃去谋划的,从不知“惜命”这二字是何样笔画。从前,若放在从前,还有个岑青云惦记着他这样一条的轻薄命,可惜如今不能了。
俱已至此境地,不死不可休。
次日清晨,岑青云与那赫迦陵备下快马,日夜不休地赶往肃州。肃州为西北第一关,东接西受降城,南依灵州府,北抵平金山脚,距四方要塞重镇也只三两日的脚程。
岑青云二人行至城外,却见城门紧闭,来往过路军民各色人等,皆受层层盘查拷问,轻易不得入城。她花了三文茶汤钱,才从一旁茶贩口中探知,此处原为贺兰氏辖地,恰前些时日岑帅亲卫入城,少不得四处交接一番,故而戒严。
城外围了一群人,岑青云索性便在这茶摊歇下脚,也不赶着入城。那赫迦陵观她神色并无半分异样,犹豫再三,还是宽慰她道:“你不要为了那样的人伤心。”
岑青云闻此言,笑道:“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