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将伏火雷投进北原,现在那里不再是契丹铁骑的王城,如今你们叫那里为松漠城。那一晚,祖父、父亲与叔伯们的头颅被悬挂在王纛之上,山摇地动,牛羊奔走,户室倾乱。阿妈说腾格里会保佑我们的,可是直到巨流河的最后一滴水也干涸,我们也没能等到腾格里的神迹。”
阿妈带着他四处奔逃,可天地之大,不曾有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阿史那颉利将他的阿妈掳走,纳为妾室,这已是极尽羞辱,可阿史那颉利仍嫌不够,竟将他认为义子。
在外人眼里,可汗收留孤儿寡母,待他一如亲子,可王帐内人人知晓,他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卑微下贱的奴婢。阿史那人踏着他父祖的尸骨,欺侮他,折辱他,他并不以为意,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将这一切还回来的。
第二年春天,花开遍野的季节,草原上群鸟欢鸣,可汗新得一女,得名阿史那频伽,那是他的妹妹。
阿伽满月那一天,拂晓时分,他拾柴归来,见到王帐前狼纛上挂着一具尸体,是他的阿妈,自缢而死。
后来他时常偷偷去瞧一瞧他那个可怜的襁褓中便失去母亲的妹妹,她虽是早产所生,却像一头健壮的小马驹。阿史那颉利厌弃她,故而王庭内外皆视她为不祥,只盼着她能够自生自灭。
自她蹒跚学步起,他便将她带在身边,割腥啖膻,茹毛饮血。他将她养大之后,却又在悔恨,她是他的妹妹,可也是他杀父辱母的仇人的女儿。
他与她是永远彼此撕咬追赶着的白天与黑夜,她是阿史那频伽,而他是身负家仇国恨与成千上万枉死族人怨愤与希冀的,那赫迦陵。
《正法念经》中说:“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
他以梵语轻声念诵完这一段经文,而后看向岑青云道:“阿伽并不愿替嫁,如今她被格尔坎劫走,生死未卜,我不会让她重回那虎狼窝之中。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一道将你要的人救出来。”
他蹙起眉,露出十分的凶相,倒真像一匹苍狼:“若不然,今日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
岑青云拽了拽手中玄铁链,那赫迦陵也举起手腕,铁链“嗡”地一声绷紧,两人各自使起力,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未几,岑青云只觉耳后生风,她只得松了手,反身抽出剑,挑落一支鸣镝箭,箭羽染做靛蓝——正是都护府追剿马贼的标记。
这箭显是为了那赫迦陵而来,岑青云将箭簇扔到一旁,收了玄铁链,道:“格尔坎如此穷追不舍,你又如丧家之犬一般,究竟是为何事?”
那赫迦陵只转了转手腕,道:“铁勒部动乱,这里面的许多事,我不能告诉你。”
语未毕,黄沙深处便传来铁甲相击之声,入了夜,四处风声未止,冷得像冰窖。渠黄马深识人性,在一旁不安地踢踏嘶鸣,岑青云见状,过去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而后她翻身上马,朝那赫迦陵伸出手:“我帮帮你,你也帮帮我。”
那赫迦陵连一瞬也不曾犹豫,便一同上马,指引了方向,与岑青云一道往西而去。二人在夜色中奔袭,四周马蹄声却越听越近,岑青云勒马顿步,静默半晌,才道:“不是突厥人。”
“是安西军。”
甲如银云,行有击节碎玉之声,是安西军的银光甲。膝骨纤劲,能卧沙嗅泉,日驰六百里,是安西军特用的沙陀马。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岑青云猛攥缰绳,渠黄马吃了痛,扬起前蹄,箭羽堪堪擦过,没入一旁巨石之中。
北庭有蓝羽鸣镝箭,闻鸣镝而蕃骑溃,这朱红漆杆的毒矢却多为安西军所用,安西军弩手所佩擘张弩,配三棱箭簇,一射可达二百二十步之距。
且不谈箭尖所涂抹的剧毒,便是无毒的箭矢,一箭若中了,也能将人生生撕裂。
岑青云冷笑了一声:“当真是看得起我。这样一群背主忘恩的狗杂碎,竟敢自己找上门来,莫不是忘了昔日恩仇还未曾了结。”
她浑身上下只一柄横刀,却似有万夫不当之勇,纵马蹄铁甲声愈近,却是手也不曾抖上分毫。那赫迦陵只听她低声道了一句“坐稳当些”,而后渠黄马便如离弦之箭,直往黄沙迷雾深处冲去。
她一只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刀,反手便冲入敌阵之中,一刀将一人挑下马来。幸而敌人数目不过十数人,被她这番冲乱了阵脚,倒叫她占了先机。
不过片刻的功夫,岑青云便已挑翻三四人,她瞅准了时机,勾住一匹沙陀军马的缰绳,硬生生拽了过来,翻身骑上。沙陀马性虽烈,几鞭子抽下去,也服服帖帖,岑青云又从一旁尸首身上夺来擘张弩与曲头枪,而后圈手作哨,放在唇边。
渠黄马听得哨声,便飞奔着冲了出去,也亏得那赫迦陵自幼长于马背上,才不致被摔下马去。他勒住缰绳,回过身,发现那些安西军并不来追他,反倒重整军阵,横槊挥索,朝着岑青云而去。
而她只一个人,左手持横刀,右手执长枪,刀挥如浪,枪出如龙。她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刀刃砍在身上,丝毫不曾放缓她出枪的速度,纵是被人挑下马,也死死攥着缰绳不松,如此往复,血顺着战马鬃毛滴到地上,将脚下沙土都混成一团。
那赫迦陵见了,咬牙再三,竟也勒马回头,从一旁尸首上夺过陌刀,杀进人群之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十数安西铁骑,尸横遍野。
岑青云从尸首上搜刮出几十枚淬了毒的三棱箭,装进箭筒妥帖收好,塞在腰间,而后才重又上马,那赫迦陵见了,便也连忙策马跟上她。
二人顺着伊尔都河一路向西行,马蹄飒踏如流星,快比天边的行云。一路俱是荒无人烟,直到拂晓时分,远远瞧见河岸旁一处破落古刹,岑青云的马却像失控一般摔倒在地。
那赫迦陵几乎是跪着扑过去,护着岑青云的脑袋,垫在她的身底下,二人团成一团滚出去老远。他只觉手上温热湿润,举起一看,竟是一手的血。她这样颠簸了一路,也不肯停下处理,伤口便越裂越深。
那赫迦陵轻轻晃了晃她的脑袋,却见她已然是晕过去了,便也只好一边牵着马,一边将她扛着,往那破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