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大漠中,正是白龙堆险恶处,此处风沙频起,传闻千年前曾有白龙坠死,而后龙身化为蜿蜒山脉,龙鳞化为乱石嶙峋,因而得名白龙堆。
恰此时黄云四合,好似娲皇补天时遗下的一炉赭石粉,顷刻间将日头裹得混沌。狂风卷着碎砾,飒剌剌地打在地面上,叮当之声不绝,竟像有千万个波斯商队摇动金铃。
岑青云起先打马疾驰,后因风沙之势渐起,便只能勒马慢行。她少时也曾随父出征西域,固知此处风沙倒不吓人,左不过三两个时辰便也止息,惟有一地黄沙中的流沙最能夺人性命。眼下四野无人,若她身陷流沙,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寻常商队的脚程一日不过也只三五十里,况那人牙子一行人多,更需耽搁,此处距下一城池尚有百里之途,纵是放慢了速度,她一人快马,一两日便也赶上了。
岑青云如此这般想着,行走也愈发谨慎起来。此时已近黄昏,岑青云细听风沙烈烈中倒有一两句嘶喊声,□□渠黄马亦焦躁不安起来。岑青云循着声过去,便见十丈开外处流沙漩中陷了个人。
岑青云略凑近了些,瞧见里头是个碧眼的郎君,模样倒是十足的俊俏,只是太寒酸了些,衣衫褴褛,边幅不修,只腰间挂着个金瓶,瓶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神鸟,迦陵频伽。
这碧眼郎君半截身子都陷进流沙里,那沙似活物一般咬在他腰际,他却仍死死抱着金瓶不撒手。岑青云攥着马鞭,在一旁好整以暇瞧了半晌,自顾自地道了一句:“好个痴人,性命且不顾,倒护着这些身外之物。”
她心中虽如此想,到底一条人命在眼前,做不到袖手旁观。于是从蹀躞带上扯下飞虎爪,用力甩出去,岂料狂风卷地,将玄铁链吹得歪来斜去,三番五次够不着那人的臂膀。
岑青云忽而记起少时所读《卫公兵法》,其中言曰逆风抛索,当借旋势。她遂将马鞭衔在口中,反手扯下半幅猩红斗篷,系在飞虎爪上,抛出斗篷恰似天边一抹红云,将那碧眼郎君整个人攥在其中。
渠黄马长嘶一跃,马蹄踏过沙浪如退潮般裂开千道鳞波。岑青云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幸而这碧眼郎君也并非蠢物,将玄铁链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胳膊上,与岑青云一处使劲,折腾了约有三两炷香的功夫,终于将人从流沙漩中救了出来。
不待二人多话,天色便已沉了下来,四处不知还有多少暗藏危机的流沙。岑青云见着玄铁链还死死地圈在这碧眼郎君腕间,也顾不上替他解开,便似遛狗一般将人牵至背风坡一块巨石下。
碧眼郎君前脚刚长舒了一口气,后脚便遭岑青云横刀抵在他颈间,道:“我们见过。”
胡人因血统之故,瞳色殊异,各成五彩,但这样苍翠的碧绿色,十分少见,她过目不忘。
“你与那假扮阿史那赛瑛的逃奴,是何关系?”
他听得“逃奴”二字时,竟不顾颈上利刃,硬是往前压了一步:“那不是逃奴!那是我妹妹!”
岑青云见着他颈间血痕,也并不手软,反用玄铁链将他死死锢住,道:“你日夜在驿馆外监视,便是为了助你妹妹出逃?那日祭坛边,你我也并非偶遇吧?”
她反手将刀抵得更紧了些,逼得他步步退让:“那夜你纵火劫人,我本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你们不该贪心过甚劫走崔子渝。如今竟还敢追到我眼前,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人不是我劫的,我确实是和阿伽说过,我会带她走,但不是现在。”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眉高目深,白面翠眸,像一只鹰隼:“我赶到的时候,阿伽已经被格尔坎的人带走了,他们不会杀她,但是会拿她的命要挟我。”
岑青云扔了刀,一脚踢在他膝弯,看他吃痛跪下后,双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那夜,你可曾见着、崔、子、渝?”
“你竟以为他是被人劫走的吗?”她手里的人先是轻笑了一声,而后道:“那一晚我见驿馆马厩起火,匆忙赶来,看到那个年纪很轻的男人,他和格尔坎聊了许久,他领着格尔坎的手下押走了我妹妹。”
他话音落地,声如惊雷:“我原本以为你应当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可是到头来,你竟然连那一夜与你交手之人是谁也认不清。”
岑青云先是愣神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去捏他的肩胛,完好无损。
可那夜的贼人,却被她一拳硬生生敲碎了肩骨。
她不可置信般看向自己的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诘问自己,为何没有认出那人竟是崔池?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愚笨至此,被人玩弄戏耍于股掌之间,却还做着情深相许的美梦。
眼下的疑团还不止这些,于是岑青云只能又问:“格尔坎为何要掳走一个替嫁的逃奴?”
“那不是逃奴,那是我妹妹,阿史那频伽。”
岑青云眯起眼:“阿史那频伽……我从前从不曾听过颉利可汗有这样一个女儿,多年前东突厥受降时,我也并未在王帐里见过你。”
她等了许久,久得让她觉得眼前这人不会再开口了,才听到一句:“我不算他的儿子,我也并不姓阿史那。我有自己的名字,一个比阿史那更英勇、更荣耀的姓氏。”
“那赫迦陵。”
一切始于十五年前,那个同样风沙肆虐的夜晚。
“十五年前,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没有人不知道我祖父的名字——成怀秀。”
岑青云听得此名,立时便拧紧眉头。
太宗朝时,契丹归顺,天子特赐契丹可汗以国姓,以示亲好。明宗朝时,契丹内乱,常与边境诸州生龃龉战事,幸得可汗之子那赫阻午率部众平乱,明宗故封那赫阻午为崇顺王,赐汉名——成怀秀。
此后边境连年不生战火,及至荒帝朝时,佞臣当道,先毁互市之盟,后衅两国之约,成怀秀不堪其辱,纠连多方义士,起兵反梁。
正当此风雨飘颻之际,突厥众部联合奚族,偷袭了契丹王庭,更假传天朝圣诏,逼得成怀秀及其四子三女自刎。
至此,契丹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