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行易惊道:“十万?”
眼下肃州兵马虽不止十万,却是零落四散,蛰伏已久,惟恐轻易动作泄露了风声。郑行易此行前隐约猜测过岑青云的心思,那时他曾问过自家兄长,殿下在肃州早早地屯田募兵,竟像一早便知道了要被贬黜出京一般。
那时他阿兄对他道,殿下是有大谋划的人,殿下要做的事,旁人轻易猜不透,也劝不得。
自他兄弟二人于乱军阵中被先穆王收留始,迄今已近二十年。他于殿下而言是臂膀,殿下于他而言如神明。他敬重、钦佩、以一个信徒所应有的虔诚信奉着殿下,即使在知晓她是女子之身时,这般的敬重与虔诚也不曾消减,反因他知殿下这一路行来多为艰辛不易,而对她更加拜服。
可如今岑青云竟似理智全无,郑行易在她眼中瞧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死寂,仿佛破釜沉舟时用尽气力也斩不断的那一截木板。
“我当自三弥山下摆坛祭天,先取双河,再取碛口,收复东西突厥后,一路南下,清君之侧,救驾勤王。”
是夜,院中东侧桑树下,岑青云白衣素服,却簪免冠。她启开一坛酒,先洒了半坛在身前,而后一饮而尽,将酒坛砸碎,朝着家乡所在的方向,伏身长跪。
“阿爹,阿娘,儿此一生,福薄,命舛。身负血海深仇,儿一日不敢懈怠,只恐一步踏错,牵连全族。儿从不曾奢求过甚么,今日削发割肉,以还爹娘恩德。爹娘在天有灵,不要怨怼,往后的路,儿要为自己走一遭了。”
岑青云抽出短剑,削下一截头发,又咬紧了牙,硬生生从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她用素帕将断发血肉包好,埋在桑树下,而后郑重叩头,一又二,二再三。
拂晓时分,岑青云轻装简行,自马厩中牵了一匹不惹眼的马,径自往西市而去。
旁人瞧来,茫茫大漠寻一崔子渝,其难不下于海底捞针,岑青云心底却有谋算。假赛瑛敢以放火这般大胆的法子劫人,想来同伙必不在少数,定是一路尾随,劫走崔池,也定是为了要挟拿捏她。
岑青云低下头,掌中正攥着一朵枯萎泛黄的耶悉茗花。
耶悉茗花出自佛林国,亦出波斯国,初时因此花既白且香,便多以签串之供于佛前。后因香意清幽出格,西域人常采其花,压以为油,涂其香滑。如今京中王公贵戚之用龙涎香,也多有耶悉茗油于其中。
耶悉茗油常见,然耶悉茗花不常有。此花虽四时敷荣,然因气候所致,遍数松漠城中,愿费心思栽培此花之人,屈指寥寥。
松漠城地处卢龙塞外,原是契丹属地,后契丹被灭,东突厥受降,此处便置都督府,以全四方行商所用,渐成漠北通衢。
岑青云牵着马,缓步西市中,见着不远处的粟特商人支起青庐帐幕,她状若不经意地过去,问道:“你这里有卖香油的没有?”
岑青云边把玩着眼前罽宾毯上的波斯鎏银嵌金熏球,边听得粟特商人道:“郎君识货,我这里的香油皆是上品。您且随意挑选,您瞧这毗尸沙、比闾、佛桑,这几样若在长安,可值百匹越罗。”
岑青云双手负在身后,从腰间鱼袋里拈出几块碎银子,扔到毯上,佯怒道:“你打量着爷是甚么人?竟敢用这样的孬货应付?今日若没有爷要的货,爷叫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粟特商人见她袖口露出半截靛青牒文,便知她定是官府中人。眼下不是太平时日,他这样的小商人自然不敢去同官差作对,于是赔着笑将碎银子捡起,道:“郎君莫怪,小人这摊子小,平日里也不曾见着郎君这般体面的客人。绝不曾有意应付郎君,只是这些香油已是稀罕物,若再要好的,那只得去市肆上的几处大商行瞧瞧。”
岑青云闻言,冷哼了一声,而后便一抽马鞭,转身往市肆而去。出了西市,便迎面撞上一列商队,一行护卫个个骑着大宛马,身着玄金甲,浩浩荡荡,与寻常商队全然不同,竟比神策军还威风几分。
岑青云跟着这商队到了一间铺子门口,护卫绕道后院卸下货物,领头的正与铺中管事交谈。她侧身经过时放缓了步子,听得人称了一句“燕管事”。
燕氏乃西域富户,祖上曾为封疆大吏,后因战火频起,燕氏一族遂弃武从商,本为寻些买卖活计养活一家老弱,生意却越做越大,如今各处互市皆有燕氏子弟。此处若是燕氏商行,那便难怪有这般大的阵仗。
岑青云直往柜台而去,一改方才的纨绔做派,反倒恭敬起来,对着掌柜娘子先作了一揖,才道:“娘子安康,叨扰娘子一句,敢问此处可有别家难寻的香油没有?”
她略掀起帷帽,朝掌柜娘子露出个极青涩的笑,惹得掌柜娘子羞红了半张脸,对她道:“郎君且随我来。”
掌柜娘子引着她到了一旁,柜子上摆着一排香油,掌柜娘子一一启了细瓶,道:“这都是别家不曾有的珍品,平日里难得遇到郎君这般识货的俊才,郎君不若亲试一番。”
岑青云装模作样地闻了许久,才挑中那瓶耶悉茗油,捧到掌柜娘子面前,道:“这便是了,烦请娘子解惑,这是何等花木,竟有此香?”
掌柜娘子道:“莫道郎君不识,这味香油实是不寻常之物,此花名耶悉茗,花开遍野,然摘下不出三日便枯死,因而这香油才珍贵,纵是我家这样大的门户,一年也只得两三瓶。”
岑青云听了,便一幅如获至宝的模样,当即便以重金买下。她与掌柜娘子又攀谈了两句,从她口中探听道:“去岁的库存早已卖光了,今日商队送来的新货还不曾清点干净,合该是同郎君有缘,竟叫你买得了。”
岑青云挑眉道:“娘子此话怎讲?”
掌柜娘子笑道:“半月前有三两脚商来我铺内销货,其中便有这耶悉茗油,而后竟零零散散地又送来几瓶子。我问他们香油的来处,他们说西城门外有个惯常买卖皮肉的人牙子,不知从何处竟学来留存鲜花的法子,泡了一池子的耶悉茗花,如此可不是要多少香油,便有多少了。”
岑青云听了这话,便只扔下两枚银锭,连香油也不曾拿上,转身便上马直往西城门而去。
西城门外,果有不少脚商散贩,三五成群地支着帐屋。岑青云穿行再三,却不曾见得掌柜娘子口中的人牙子。
她花了碗茶钱,才从一旁小童口里得知,此处原是有个远道而来的人牙子,在此盘桓停留了近一月,昨日方启程,一路向西,往于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