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行易素来瞧崔池性子温软,此时见他竟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模样,不由得被唬住了。段含之从前遭他惩治过,如今知他竟是男儿身,更是畏其心机惧其手段,不敢言语。
岑青云只得挥了挥袖子,郑行易会意,便连忙与段含之出了院子。见着他二人走了,岑青云才坐直了身子,对崔池道:“你何必如此多虑?”
崔池却又冷笑了一声,不依不饶般道:“究竟是我多虑,还是殿下始终因我的出身因我的身份而猜忌提防……”
“崔子渝!”
岑青云断喝了一声,后又觉得自己实在不须这样疾声厉色,便顿了一会儿,才道:“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朝中情状如何,京中情状如何,你并非不知晓。岑氏功高,始终是圣人心头之患,从前他如何处置的东平王,只怕来日便要如何了结我。”
她此番回京,不过一年有余的光景,便已生出桩桩件件的事端。圣眷优容却似铁链钢刀,将她死死地钉在这虎狼窝一样的京城,逃不脱,走不出,便只能被人敲骨吸髓地榨干最后一丝生气。
“圣人不会让我轻易离京,除了此招,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崔子渝。”
崔池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事到如今,他几乎是昏了头一般,诘问道:“那我呢?”
“你总是不信我,可我是能帮你的,你何必这样以命相搏。不论你要做甚么,便是拼了我这条命……”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却露出一个略带着些许悲戚的笑:“便是拼上你这条命……那又能如何呢?”
她的语气不曾有丝毫的嘲弄,可听起来却是尽了凉薄之意:“崔子渝,你总说要我信你,恨不得剖肝沥胆,可我信与不信,又能如何?我何尝不想将我这条命尽数交到你手里,可我若真是如此做了,只怕你我早无如今的活路了。”
“你怨我对你猜忌提防,可我给过你机会,我问你是否有事瞒着我,只要你说,不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便是天塌一般的祸事,我自认也是扛得起的。我并非冷心冷性之人,只是家国重担在肩,血海深仇未报,此前我不敢沾染情爱二字毫分。或许你瞧着是不过如此了,可我所能给的,也不过只有这些。”
岑青云顿了顿,露出些许疲惫得近乎脆弱的神色:“我是瞒了你的,我总是想,多瞒你一些,来日不论此事成败,你总多一些生路。我自然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既如此,便不必计较你那些不愿提及的旧事。我有我的为难,想必你也有你的不得已,你既来问我,那我也该问问你——”
“荆楚洪涝,连我也是因入宫才得知此事,为何甫一入府,你脱口便言及陛下命我赈灾?你从不曾离开崔氏,却对宣越淮扬各府了如指掌,甚至连东平王府密辛也不例外。温连珲说你少时曾大病一场而后便性子同以前大不一样,加之崔洋本无意将你送至我身边,原本该送来的那位——你的堂妹崔潇——为何暴毙府中,你说得清么?”
崔池只觉千言万语梗在喉舌间,可是吐不出,咽不下。他觉得自己是该同岑青云说些什么——
说他历经两世,故而如此筹谋。可这样的事情,莫说是岑青云,便是从前的自己,听了也只觉荒诞无稽,如何能叫她信服、
故而他只能默然无言,岑青云瞧了他半晌,放下手中书卷,起身便往屋里走。未走开两步,便停下,轻声道了一句:“你走罢。”
崔池背对着她,瞧不见她的神色,却听见一句熟悉的告别:“往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他曾经不懂这是她的诀别,故而平白蹉跎折磨了这些年月,如今再听得这句,几乎是失了控一般冲过去,将她拢进怀里。
日暮向晚,夕阳投进这一方如困牢一般的小院里,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如此的长,长得像一条不知来处也无从去处的路。
岑青云不曾挣脱开他的怀抱,直到他的眼泪顺着二人交缠的发梢滴进她的颈窝,她才转过身,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前,轻轻地推开。
“你不必哭,外头天高海阔,自有你的去处。”
她似是当真为此殚精竭虑地思量过,娓娓不意地道:“圣人令崔恪致仕,尽数收押了二房一脉,只待秋后处刑。见过你的人不多,如今我虽困顿,总有旧时的人望在,想来多加打点,来日为你谋个一官半职,也非难事。”
她还记着他曾说的富贵非吾愿,于是又道:“你若无心仕途,当真此生只愿渔樵耕读,我便命人送你去蜀中,那里山明水净,最是与世无争的。”
崔池只是又凑近了两步,托着她的侧颊,问道:“那你呢,殿下。”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抖着:“夺爵,抄家,下狱……你为所有人铺排好了来日的路,可曾为你自己留过一条生路?”
说话间,他的一滴泪落在岑青云颊上,他用手拭去,瞧她时眸中却带着虔诚的绝望:“你不曾。你甚至不曾想过,或许我是愿意跟着你的。”
岑青云瞧了他半晌,才淡淡地道了一句:“若我是求着死路而去的呢?”
血诏之事,她不过也是在幼时听阿父无意中提起过。先穆王知晓此事举足轻重,天子得位不正,便是有一丝一毫的谣言传了出去,便都有国本动摇之危。先穆王与长公主二人向来谨慎,且又是忠君之辈,如何能将血诏随意托付他人。
故而岑青云只是在赌,她在赌宣宗的卑怯与惧怕,赌在帝王之位与万里江山面前,她岑青云不过也只一枚芥子,宣宗不会有以卵击石的胆魄,与她鱼死网破。
幸而她赌赢了。
夺爵,抄家,下狱……这都算不得什么,圣人不会容忍她活着。有她岑青云一息尚存,圣人颈侧便悬着一柄利刃,叫他时时刻刻日日夜夜不得安枕。
圣人要她死。要她无声无息,无功无禄,无名无望地死。
“崔子渝,从不曾有过活路让我选。若我真有得选,不会选择生在这样的门户。我曾恨我生得太迟,不曾见过太宗时万国来朝的昌盛,也曾恨我生得太早,才须拼着这条命,用一仗又一仗来换海晏河清。”
“除了死路,我没有别的路可选。可至少如今,你尚有活路可走,这便足证,我如今这条路,并不曾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