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身旁的朱女官正守在殿外,见高内官来了,行了一礼,而后道:“贵妃正在殿中,命我等屏退左右,不得擅入。”
含元殿内,宣宗冷眼看着跪在阶前的贵妃,道:“后妃不得干政,贵妃逾矩了。”
贵妃叩首道:“阿霄虽犯重罪,但她到底是岑家阿兄唯一的血脉,岑氏一族为了陛下的江山战至了最后一人,陛下若对岑氏赶尽杀绝,只怕来日史书工笔下,会落个不仁的声名。”
她这话说得已很是僭越,宣宗却不显怒容,只是道:“你莫要忘了,阿昙是因何夭折的。”
先太子昙,少有俊才,素性温良。
然年岁不永,总角而殇。
提及先太子,饶是贵妃紧咬着牙,却仍是泪落了满腮:“妾只得阿昙一子,如何能忘?”
当年先穆王战死之时,岑青云尚年幼,便有不少人想趁此时机,断了岑氏根基,好叫宣宗孤立无援。那日恰巧贵妃与先太子同在岑青云所居的昭庆殿,先太子误饮了岑青云的茶水,谁知这茶水中竟被人投了毒。
而后不过三日,先太子便因毒发而亡。
宣宗人至中年,惟得这一子,先太子亡故后,宣宗大恸,贵妃更是一病不起,百痛缠身。
“妾犹记得那一日,妾抱着阿昙,他便在妾的怀里,渐渐地没了气息。阿昙是那样一个懂事知礼的孩子,痛得浑身止不住地抖着,却还是在宽慰妾。”
“自阿昙去后,妾每每见了阿霄,便不知该如何自处。阿霄一日日地长大,妾是欢喜的,可是一想到若非因她,阿昙或许也会长成这样好的模样,妾便实在是心痛。”
贵妃执着帕子,止不住地咳嗽,脊背渐渐地佝偻下去:“可是陛下,妾已经失去一个孩儿了。阿霄也曾承欢于妾的膝下,与妾的孩子又有何异?”
“阿昙早夭,是因诸天神佛不曾宽宥我儿,与阿霄无关。如今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却可以宽宥阿霄。妾一生,卑微,谨慎,只此事,斗胆企求陛下垂怜。”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外头却无人敢入殿掌灯。宣宗起身,吹了火折子,点亮了周围的一圈灯盏。
屋外夜色浓沉如墨,像一汪无边的深渊,将这小小的一间宫室吞进去,将这金阶上负手而立的君王也染成一团漆黑。
四面灯火曳跃,却照不透这方寸之地,也穿不破那无边夜色。
宣宗背着身,道:“朕不会杀她。”
“朕与阿霄,有舅甥之情,有君臣之谊。自然该,舅慈,甥孝,君安,臣乐。”
是夜,岑青云欺君罔上遭宣宗发落的消息便传遍了街头巷尾,只怕不待明日天亮,便有脚程快的马夫将这消息传往四野。
岑青云被羁押在大理狱内的三舍院,外头闹得物议如沸,她却得了清静自在,令人寻了几本时新的话本子,自顾自地看着。
她不曾清静多久,便有狱卒恭恭敬敬地领了人进来。岑青云原本懒懒散散地歪在榻上,见着来人摘了帷帽,立时便起身行礼道:“罪臣岑昭,见过贵妃,贵妃毋恙乎?”
贵妃却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坐下:“吾是瞒着陛下,悄悄来的。大理寺的人也太不像样了,怎生让你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岑青云见着贵妃的忧虑神色,连声宽慰道:“此处毕竟是牢狱,大理寺能辟出这样一方院子屋舍,已很是有心了。贵妃不必担心,罪臣在外征战,实在是不觉得此处简陋。”
贵妃握着她的手,止不住地掉下泪:“你且放心,陛下那里,自有吾劝着。如今只是羁押,还不曾定罪,徽之是个明白的孩子,必不会叫你含冤。”
岑青云闻言,神色黯了黯,问道:“若罪臣当真心怀不轨,做出行刺之举,只怕是要对不住贵妃厚爱了。”
贵妃却道:“对不住便对不住罢,即便是有那一日,吾也定会保你性命。不为别的,全为不叫你阿父阿母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临别时,岑青云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贵妃可知,我阿父阿母可与什么人结怨?可有什么人……会在他们的饮食中下毒?”
她本想着若是提及此事,只怕是要触动贵妃失子愁肠,谁知贵妃只是思忖了片刻,而后便道:“你阿父久在军中,许多事情吾无从知晓,只是你阿母从前,曾有一人有过旧怨。”
岑青云问道:“何人?”
贵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先后李氏。”
若论起这桩旧怨,那便该从四十余年前的一场曲江宴说起。
那一年出了个举世无双的新科状元,状元郎酒醉后舞出了一手的好剑,当即便惹出在场众多小娘子的荡漾春情,其中亦有太傅之女李氏。
状元郎宴罢醉卧牡丹丛,却正巧遇上了扮作小黄门偷溜出宫的华阳公主。二人只对望了一眼,往后京中闹出的许多风波,便始于这一眼。
“先后与你阿母多年不合,后又痴恋你阿父,故而当年你阿母生你时难产,曾有传言称,是先后买通了你阿母身边的婢女,在她的饮食中下了催产的药物。”
“陛下听闻此事,本想彻查一番,可未过多久,先后便也遭人暗害,难产而亡。”
岑青云瞧着贵妃神色,不禁问道:“贵妃以为,我阿母难产一事,是否与先后有关?”
贵妃只是苦笑道:“先后性子虽急躁跋扈了些,人却不坏。先后喜热闹喧哗,吾未蒙圣诏选侍入宫时,先后常邀吾等赏花宴饮。先后与圣人虽无十分的情意,却到底是少年夫妻,最后不免也行至相看两厌的地步,因而吾入宫后,未有一日不曾战战兢兢。”
“若吾有得选,明月奴,谁愿意困在这深宫里头,把自己的命变成悬在半空的刻漏,一滴一滴地耗干呢?”
第二日一早,朱女官推开清思殿的大门,便见贵妃静静坐在案前,阖着眼,神色安详,端美沉静,如一樽古朴而陈旧的观音塑像。
她手里攥着一枚香袋,里头放着几绺已然干枯的胎发。
安福寺的晨钟暮鼓一连响了三日,都城中各处坊市也已挂起白幡,纵是岑青云身陷囹圄,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趁着狱卒换班时,唤了一人问道:“发生何事了?”
那人告诉她:“贵妃崩逝了。”
贞乾三十二年二月,贵妃王氏薨,宣宗追谥曰淑懿皇后,殡于内殿。帝追思不已,每事极具哀情,累年不忍出宫,逾年方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