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扯着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三郎,你这般聪慧,想必此刻定然知晓,是我令温连珲故意引你来此。”
早在岑青云与崔池坠落津湖时,万庾村中便有人绘了她二人的画像,快马加鞭送回了东平王府。
所以这才有了后来被她射杀的那只鸿雁,也有了故意在扬州码头上截下她二人的温连珲。
岑青云在一旁坐下,挑了挑眉道:“季父此言,便是折煞我了。”
她眸光冷冽深沉,道:“我来见季父,不过只为问季父一句。”
她又重复出那句:“胜可知否?可为否?”
东平王摇了摇头,道:“胜可知,然不可为。”
岑青云闻言,近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季父既知胜不可为,为何殚精竭虑,筹谋算计,难不成是真的要造反吗?”
“私铸铜币,拥兵自重,监造僭越,图谋矿山。桩桩件件在此,我竟不知季父项上有几个脑袋,安敢行事猖狂至此!”
东平王久久不曾出声。
许久后,他才撩起身上玄色锦袍的袖口,露出的两只胳膊上皮肉溃烂,一个又一个的黢黑血洞,白骨隐隐可见。
见着岑青云偏过头去,东平王才放下袍袖,道:“三郎,我活不了多久了。”
自五年前起,他原本健壮如牛虎的身子开始接二连三地生病,他不敢声张,私下里遍请了天下名医,却都不得其法。
前些时日,他再次病倒,府中医官道,他身中剧毒已有十数年之久,沉疴难愈,如蛆附骨,所剩时日,屈指可数。
他看着岑青云,语气平淡,言辞听之却叫人心惊:“成氏要杀我,三郎,圣人要我死。”
历来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但他韩鼐戎马一生,却不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
岑青云将自己颤抖不已的手收回袖中,面上依旧冷厉,道:“季父,你若安分守己,圣人何须赶尽杀绝。”
听得此言,东平王突然发出一阵凄厉无比的笑声,他近年来缠绵病榻,病骨支离,此时笑得血泪一起涌出,竟有几分惨然。
他抹去唇边溢出的黑血,道:“三郎!你竟还不明白吗!”
“你阿父旧伤多年不曾复发,为何竟会在战场上突发旧疾,以致于惨死马下?”
“卢岱跟在你阿父身边多年,默契非常,为何焉支山一战,他竟会遭敌将一箭穿胸射死?”
说起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东平王泪落如滚珠:“三郎,圣人从未有过一刻停止过他的猜疑与忌惮,我行至此处,已没有回头的路了。”
“若我死了,这世间能护着你的长辈,便又会少了一个。三郎,你不愿当谋逆罪人,我替你担这个骂名。若我起事失败,你可亲手摘了我的头颅,向圣上投诚。”
“若我起事成功,你便娶了殷娘,当这天下之主。”
岑青云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刺破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手掌洇了满袖。
阿父死得突然,她并非不曾起疑。
她几次欲赴陇右查探当年真相,却都因突发的战事,不得已只能将旧事搁置。
前番她差遣郑行简跑一趟陇右,便是因为收到西宁王太妃手书,称是寻到了当年焉支山一战曾为她阿父治过伤的医官。
岑青云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眼时,她已掩去了方才的片刻纠结。
她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开口道:“季父,今日你我尚有叔侄之情,来日两军阵前,莫怪我不曾手下留情。”
东平王眸中似有遗憾,亦有痛楚:“三郎,莫再执迷不悟了。”
“过刚易折,过忠易愚。若论军权战功,你自有百万岑家军做倚仗。若论身份尊贵,你阿母也是成氏血脉,她尚有胆量登上宣武殿临朝听政,你为何不敢?”
岑青云嘴唇翕动再三,堵在喉间的那三个字,却始终不曾吐出。
她不能。
她娶不了韩春殷,也当不了天下之主。
可她无法否认的是,在看到东平王身上的溃烂疮疤时,那一瞬间,她心头涌过无数的愤怒与怨恨。
历来功高盖世的忠臣良将,从来逃不过兔死狗烹的悲剧命运。
所以她才在宣宗面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她每日行走朝堂,都似履于薄冰之上,所求不过明哲保身,既是在保自身,也是在保她身后与岑氏有关的万万千千。
但她一直所奉行的君臣道义,却决毁于今夜的只言片语间。
文臣可死谏,武将可死战,但一片忠直之心,不可死于猜忌,死于妄言,死于暗害,死于莫须有。
她并未再多言,只是起身离开。
打开屋门后,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自王府最高处望出去,四巷八道,行走路人,瞧得都极为清楚。
崔池与温连珲正倚着阑干,见她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温连珲一边打着扇,一边摇头晃脑地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我本以为知己难逢,谁知世子殿下瞒得我好苦。”
一旁的崔池冷冷睨了他一眼:“把你的嘴闭上。”
温连珲耸了耸肩,正欲离开,却听得屋内传来屏风倒地碎裂的声响,他推开屋门冲了进去,便见东平王晕厥倒地,身旁还有一大滩吐出的污血。
他连忙唤了医官,一时之间,仆婢来来去去,纷乱如麻。
岑青云在门口呆立了半晌,才若有所思般离去。
行至山脚处,迎面却扑过来一位穿着杏红衫裙的女子,鬓如鸦羽,在耳后挽作双环髻,金玉满身,珠翠满头。
她双手叉着腰,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很有一番气势,指着岑青云的鼻子道:“你不许走!”
岑青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认出这是东平王府中幺女,韩春殷。
东平王膝下一子三女,长女与次女皆远嫁剑南道,独子天生痴傻,一直在湖州府的外祖家中养病。
如今王府里唯剩的这个幺女,便是自幼凶悍泼辣,酷肖其父的韩春殷。
韩春殷仰着下巴,眼神里带着鄙夷,学着岑青云的模样,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回去,开口道:“听说阿父让你娶我?”
她似是十分为难地“啧”了一声:“你瞧起来似乎不怎么有劲儿啊,会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