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纵马,经过重重盘查,终抵越州城。
时近深夜,却远远可以瞧见东平王府琉璃绿瓦绵亘不绝,占了东坊数十亩地,气派煊赫,竟可与京外的甘泉行宫相媲。
天色虽暗,东平王府头顶的那一片夜幕却被照得亮如白昼,三人策马行得近了些,便可闻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烛油香气。
王府内外近千盏长明灯彻夜长燃,灯芯灯烛皆是吕宋贡品,可常燃数月,堪比夜明珠,亮堂非凡。
区区一个郡王府,瞧着器具用度,已很是僭越了。
王府门口有数十名来回巡逻的府兵,岑青云与崔池跟在温连珲身后,低着头,默不作声。
府卫见了温连珲,叉手行礼,见着跟在他身后的二人,复又问道:“这二位是?”
温连珲斜着眼睨道:“王爷命我带回来的人,事涉军机,少问为妙。”
那府卫连连称喏,挥了挥手,示意身后府兵打开侧门。
顺着西穿堂门进去,绕过西二门,便是王府正殿。
温连珲领着二人入了西配殿,道:“王爷此刻兴许不愿见客,你二人在此稍候,待我传了话,若王爷愿见你们,再派人来通传。”
岑青云在一旁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下,崔池却走到温连珲身前,侧着身子,离他极近,靠在他颈侧耳语。
宽袍大袖笼罩之下,他手中匕首抵在温连珲腰间,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温连珲。”
“若今日见不到东平王,我们走不出王府,你也得给我们陪葬。”
温连珲侧着脸,不动声色地攥住他的手腕,将匕首推回去几寸,道:“王爷若不愿见,我既身为人臣,难道还能以下逆上不成?”
崔池挣开他的手,笑道:“温连珲,你若真想让我们见王爷,多得是手段,这些说辞,我自不会信。你素来最惜命,今日若想保住这条命,就少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招。”
“我既说得出,便定然做得到。”
温连珲眯起眼,瞧了崔池半晌,只觉得他旧时虽有些不近人情,但到底还是个良善少年模样。
怎的才三两年不见,倒似地府追魂索命的判官恶鬼,顾盼言行,冷厉森然。
他抽回被崔池压着的袖子,一言不发地离开。
自温连珲走后,便有仆婢呈上热茶汤,岑青云尝了一口,道:“多年不见,东平王这般粗鲁武夫,竟也学会风雅品茗了。”
这茶是峨眉竹叶青,因产自山高水险的剑南白龙涧,每年岁供只得数十斤。
纵是她这等勋贵,也不过逢了年节恩赏,才能一尝。
岑青云放下茶盏,喟叹道:“淮南富庶,倒真叫孤乐不思乡了。”
殿中鎏金螭纹的香炉里燃着奇楠香,白烟袅袅,闻来辛辣甘甜。
岑青云阖上眼,掩去因这几日彻夜难眠而遍布双眸的血丝。
她觉得自己在昏昏沉沉间,应是睡了许久,可是再度睁开眼时,崔池坐在她身侧,连一盏茶都未吃完。
她伸出手,抚上崔池的耳垂,那里的伤口不再流血,却始终没有长好,结着褐色的血痂。
刺眼醒目,白璧微瑕。
崔池低着头,面皮莹润,夜色依稀,殿内灯烛通明,却都不及他一貌之华。
岑青云歪在椅子上,曲着一只胳膊支着脑袋,便这样瞧了他许久。
崔池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颊上竟似泛出几分赧然般,笑道:“殿下这般瞧着我作甚?”
他侧过头,看向岑青云,许是天生如此,他眼尾总是带着一抹薄红,远远瞧来,便似傅粉抹朱。
瞳仁却清澈透亮,黑白分明。
岑青云蓦地想起许久之前那个晦暗不明的梦境,屋外风凄凄雨潇潇,屋里却满是汗水蒸腾成的雾气,将她眼前的一切都氤氲成模模糊糊的一片。
唯有这双眸子无比清晰,里头倒映出的是她的脸。
惊鸿照影一般的梦,此刻梦里梦外两张脸庞却开始重合,明明无比相似,却又泾渭分明。
岑青云瞧着他耳垂上折射出五彩华光的琉璃珠,回想起梦中那人的鎏金耳坠,那夜她醉得离谱,至于一时兴起想要刺穿崔池耳垂的缘由,她已然记不清了。
但此刻回想起来,酒醉时万事都由不得自主,一切便似天定,循缘际会,因果轮回。
或许是那个梦给她的暗示,亦或者,那甚至便不只是个梦。
想至此处,岑青云的眸光暗了几分,忽而开口问道:“崔子渝,你我是不是……曾在何处见过?”
崔池听得她没头没脑的这一句,略有片刻的怔忪,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他便又神色如常地道:“殿下何出此言?”
岑青云仰起头,摆了摆手:“无碍,随口一问罢了。”
约莫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才有仆婢前来通传,称东平王此时正在邀月台中,等着见二位。
邀月台在王府后湖南角,须得绕过十余处殿宇,再登半截矮山。
东平王近年来愈发多疑,此次遇刺后,更是整日只宿在高处,必得将府中万事尽收眼底,他才可放心一二。
仆婢只将二人送至山脚处,岑青云拨开路旁疏桐枝叶,与崔池一并行至最高处,方见一处通铺着汉白暖玉的楼阁。
进屋后,隔着黑漆描金的八扇围屏,岑青云并未行礼,只是施施然站着。过了许久,屏风后头才传来东平王的一句:“竖子安敢无礼耳?”
岑青云双手负在身后,轻笑了一声。
听得她此番动静,东平王终于起身,由温连珲搀扶着,从屏风后蹒跚而出。
他自弱冠参军,戎马三十余年,拔城数十座,每战必胜,每攻必克,杀敌可以百万计数。
在岑青云的记忆里,东平王似乎永远都是她阿父身边那个魁伟如山般的将帅,杀伐之气,上干于天。
可如今在她面前的,却只剩下一个病重奄然的老人。
见了岑青云后,东平王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是瞧了她身后的崔池一眼,对温连珲道:“你们出去。”
直到屋内只剩下他和岑青云,他才在一旁的椅上坐下,露出与他素日的恣睢暴戾截然不同的,些许温情。
他看着岑青云的脸,带着怀念与怅惘道:“多年不见,三郎,你长大了。”
她比从前更持重,也更冷酷,鸱视狼目。
越来越像她那个冠绝天下的父亲。
故人重逢,岑青云却没有丝毫动容,她看着东平王青紫面色,开口道:“多年不见,季父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