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谁不是这偌大世界的孤独旅人呢?谁还没有一个死亡的归宿呢?
人们恐惧死亡,并非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未知。
死后的世界,也许真的是唯物主义吧:灵与肉俱灭,就像你从未出生一样——你还有出生前的记忆吗?
曾有个冷眼看透世界的人说,死亡啊,它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扼腕叹息也好,长歌当哭也罢,我们终究不是神,没有时光倒流、颠覆时空的本领,不论我们再怎么悔恨叹息,再怎么痛哭流涕,我们都回不到过去。
“如果你一直想见谁,迟早能见得到。”
可有的人,注定会让你等上无比漫长的时光,也许下一个十年,你们就会在某个街道转角碰见,也许直到你独自走到生命尽头,那个人也不会出现。
崔缨又陷进无尽的深渊里了。
或者说,她从未在高考前夜那场梦里醒来。
在梦里,天边仍是橙红色一片,晚霞伴着夕阳,一同飞落山头。
她看见自己提着一袋火龙果,缓缓走到那栋熟悉的教学楼下面。
铃声一响,许多学生背着包,拥挤着下楼,她就站在那儿,痴痴等着一直想等的人儿。
可她终究没有等到一个人。
蓦然回首,还是病房里那台嘀嘀作响的心电监护器。
坠落——坠落——
她在不停地坠落,只有孤独和恐惧裹挟全身。
她明白,她不是没有明天,她是有太多的遗憾遗落在昨天了。
“阿姊,为什么翁翁他会死啊?”
“也许,我们已经到了要和很多亲人告别的年纪了。
“为什么?为什么?谁规定的?凭什么啊?”
……
又是一夜乱梦。
又是一夜惊悸。
什么生离死别,什么悲欢离合,什么贵贱尊卑,将崔缨的心绞得痛苦不堪。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泪痕,她从噩梦中惊醒,赶忙抓住帘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你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前世年少的记忆,今生流离的苦难,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伤疤。
可怕的并不是噩梦。
可怕的是,醒来后,现实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你无依无靠,从此还要寄人篱下,伴虎求生。
“缨妹,还未醒么?已经辰时了。”
帐外突然响起了现实生活中曹丕的呼唤声。
“进来吧。”
说毕,方觉声音沙哑。
帐外先是照常进来几个侍婢,她们趋步上前,一个打起帘幔,其余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阶下,较先前还要恭敬几分。
甚至可以说,更为卑躬屈膝。
崔缨叹息着,说不出话。
曹丕撩帘入帐,他静静走近,于榻沿坐下:“为何脸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凉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过手背,欲试她的额温,她却下意识躲避,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梦魇余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会上的事,崔缨莫名对他的亲近多了几分抵触。
崔缨直勾勾地盯着曹丕,恨不得即刻就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如果说曹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她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觉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现在还以为,她昨晚脸色不佳,只是听了家里的噩耗精神恍惚吧。当夜在座,又有谁能猜得出,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呢?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一个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二十三岁的魂魄。
曹丕好像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她生身父母的事,因为她已经咬着下唇颤抖着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默然相对良久,曹丕只好说出来意:“既往者,无可无奈。‘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儿个还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随我一同去拜见父亲吧。”
父亲?你爹是我哪门子父亲?现下掌控着我生杀予夺婚配大权的曹阿瞒么?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子女不免要与长者问答,接受学业功课方面的考察。身居乱世,常年征战,四处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严苛。那么,培育出一位开国皇帝、一位黄须猛将、一位仙才诗人、一位罕见神童,以及多名能诗会赋者的一代枭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亲呢?
崔缨没有答案,也没有勇气拿上一生作赌注,去寻找答案。
但她别无选择。
一夜惊魂,勾起她与曹丕初见时,袁宅后院那段血腥的记忆来。
她也不下榻梳洗,只别过眼去,低头沉默不语。
见她一声不吭,曹丕挥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帐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么,是昨晚被父亲吓着了吗?昨日你好好在校场练着弓,自己任性跑出场界,谁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赶上你阿叔来了——”
“丕公子!”崔缨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假如我真是袁谭私女,对你毫无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来,你一直忌惮着那天的我。”
“请回答我……”崔缨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
“会,而且如果你骗我,你会比袁谭妻妾死得更惨。”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崔缨热泪滚滚,悲痛不已,掩袖哭道,“为什么司空要下令,杀害那些无辜的妇孺?”
“无辜?”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时候,可曾对袁谭喊过一句‘无辜’?官渡一战,若败的是我曹家,他们袁家也会同样对待我们!”
曹丕又狠狠将她的手腕甩开,起身背对着她,义正严词道:
“纷争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尸体,自有人踏上你亲人的尸身。我让你早些明白,是为你好!这世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
曹丕的善意警告,他对这个世界无比清醒客观的看法,崔缨却一句也不想听。
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设定,她眼前朦胧,似又看见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烂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亲新令‘民不得复私仇,禁厚葬与立碑’,这条令很快便会布告整个冀州。你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被人掳作人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