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早上周老爷登门造访以外,今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了。
薛大姑娘果真一觉睡到亥时,醒来后草草用了午膳,便照常开始在书房理事,期间见过银灯楼的赵掌柜、薛记拣香铺的朱掌柜、素清心茶馆的孟掌柜等人:赵掌柜送来其妻曹娘子新研制的菜色五种,大姑娘品尝后甚是愉悦,选择其中三种,令赵掌柜择期售卖,以观后效;其余掌柜亦各有汇报,均无异常。
阿橘将这一切事无巨细地默记于心中。待管事薛兼从外头巡店回来,她须一一向他报告。
没办法,大姑娘身子不好,薛兼算是薛家的半个掌门人,需要知道这些信息。
阿橘当年是薛兼领进府中的,对他从来都是又敬又怕,无有不从。况且大姑娘早已知道薛兼如此安排,不仅没表示反对,还对奉命“监视”她的自己疼爱有加——这便是默认同意了罢。阿橘想。
平淡如水的一日很快走到了尽头。三更过后,薛扫眉从书房回到卧处,稍作梳洗,便歪倒在床上。卧房里遍布着蜡烛,此刻已全部点燃,将此间照耀得如在白昼。阿橘四下检查了一番,低声问薛扫眉:“大姑娘,晚上还燃香么?”
她问了两遍,无人回答。一回头,见薛大姑娘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已坠入睡梦之中。
大姑娘一向少眠,今天想必是累极了,才会这么快睡着。阿橘不敢再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收走香案上用剩下的两枚枸橼,扫去陈香,默然退下了。
雕饰繁复的木门被从外面带上。薛扫眉缓缓睁开眼。
这具躯壳已经疲劳到了极限,只是她心有牵挂,无法入眠。
近来她的身体愈发虚弱,其实本不应该冒险。可要请那位陆御史入局,需得早早布下棋子。
外面的事情已托别人办好,但更隐秘的部分,只能由薛扫眉自己勉力一试——结果,一趟密道走下来,差点去了她半条命。好在没晕倒在半路,也顺利瞒过了阿橘。
如果一切顺利,白天她假借补眠,通过密道传出的那封信,此刻应已送到了。
***
本朝不设宵禁。已届四更,碧南府乃至于整个燕国南方最负盛名的销金窟——这名为“菩萨蛮”的歌舞坊中,丝竹仍未歇。
高阁雅间中,玉霓裳从龟奴老齐手中接过一沓子信封,漫不经心地问:“今日收来的银票,就这些了?”
她是官伎出身,以出神舞技名动江南,前几年自行赎身后,一手创办了这金碧辉煌的菩萨蛮。做的虽是下九流的生意,但奈何此间既雅又奢,到访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如过江之鲫,免不了和她有几分交情,于是道上人便也都尊称她一声“玉妈妈”或是“玉老板”。
玉霓裳浸淫风月多年,纵已徐娘半老,这妩媚的眼神一递过来,依然有令人心旌动摇的威力。老齐勉力收敛心神,结结巴巴地道:“是呀。如今散客多,给的大多是白银、铜钱,给银票的就这几封。”
玉霓裳“嗯”了一声:“知道了。你把账目留下,且下去休息罢,我来清点。”
老齐踟蹰了一番,小心道:“东家,您每日这么晚了,还要亲自盘点这银票的账目,着实是太辛劳了些。老奴想,若是收这银票的时候,不用套上信封,而是直接由姑娘们当面点了数目,再上交过来入账,岂不更便宜些?”
“你懂什么?”玉霓裳一记眼刀飞过来,“一张银票,最少也合一百两银。能给得起银票的主儿,那都是贵客!你想,姑娘们当着贵客的面儿点钞数钱,然后再用同一双手去弹琴抚弦,那岂不是俗不可耐了!故而我让姑娘们备下信封,若有给银票的,只管笼统接过来就可,由我每晚清点。就算偶尔有错漏,也由我补齐,亏不了她们的。”
老齐赔笑道:“老奴是心疼您……又或者,我先点一遍,再交给东家?这样也可省些事。”
玉霓裳冷笑一声,抬高声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你们平日里在这里做乌龟,耸眉搭眼的,出了这菩萨蛮,却个顶个的富贵威风,不就是从姑娘们那里昧下了买路钱么?客人给了一千钱,到我账上只剩八百了,那两百钱都进了你们口袋罢?我不过是看在你们卖力招徕客人的缘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哼!小钱也就算了,银票——我是断不可能交给你们经手的。信封由姑娘们封好,到我这里才能打开。你们吶,就别惦记了!”
“东家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老齐汗流不止,不住哈腰。
玉霓裳再不耐烦与他废话,挥手喝令他退下,自己回身进房,关好房门。
门栓落下,玉霓裳骄横的表情也消失在了脸上。
一滴汗珠从鬓边滑落,她顾不得去擦,径直走到离门最远的床边,背过身坐定,开始翻看手上的信封。
其实老齐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好在她早备好了说辞,囫囵搪塞了过去。她执掌这偌大的菩萨蛮,对于日常收账这种小事,当然可以不亲自去做的——除非,这不仅仅是日常收账。
拆到第四个信封,上头有个“周”字小记。玉霓裳撕开它,逐张摩挲,果然在中间找到一张略厚的“银票”。
玉霓裳的心不同寻常地跳动起来。
她吸气定神,用染成朱色的小指指甲轻轻分开纸角,熟练地将它一层层揭下:第一层和第三层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银票,唯独夹在中间的第二层,是一张与银票同等大小的白色薄纸。
玉霓裳小心地托着那张纸,凑近蜡烛。
烛焰烘烤之下,一股细不可闻的枸橼酸香轻轻逸出。几行风骨挺秀的焦色小字,逐渐跃于纸上。
玉霓裳仔细读完,即刻将那张纸焚毁。她手上沉稳,心却跳得很快。
来信的人比她年轻得多,她们也只见过寥寥几面。但为那人驱使,玉霓裳心甘情愿。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的州府大牢。
彼时玉霓裳还是登记在簿的官伎。她有个义结金兰的阿姊,名唤玉璇玑,是教坊中有名的琵琶好手。哪料有一日,玉璇玑忽然与人相携私奔,从此杳无音讯。教坊中有嫉妒玉霓裳的舞伎,诬告称她协助玉璇玑出逃。于是玉霓裳一朝零落,沦为了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