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已过,凤翔府的城门前更加繁忙,远道而来的商旅牵驼而行,车辚马嘶,是熙熙攘攘。厚重的城墙高耸,在沙地上透出一道长影。阴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来回踱步,焦躁地搓着双手,目光时不时瞥向城门方向。
“哎哟……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来……”
此人半百年纪背,微微佝偻,双鬓斑白。他肤色黑黄,布满皱纹,如老旧的宣纸上密布着岁月的折痕。身上的青布长衫早已褪了色,袖口微微泛白。
他身后蹲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体态发福,抱着个破鼓。汉子眼珠提溜一转,哼哼道:“我说老倌儿啊,要么甭等了!真误了时辰回头接不上线,咱可就是白跑一趟!”
“不等也不行啊,”
周老倌转过身来,脸上的皱纹因焦急而拧作一团。
“手里的路引明明白白写着一行七人,三元你再胖也不能一个充仨?”
“咋又说我胖呢!”
贾三元撇撇嘴,“可咱们跟这干耗着也不是法子啊!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让他们先走……诶!阿真!你腿脚快,要么你折回村子看看?”
被唤作阿真的少年瘦小精干,皮肤黝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他下巴尖尖的,五官清秀却未完全长开,稚气未脱。
“我看你就是想支使我吧!”
阿真翻了个白眼,“腿脚再快往返村子也得一两个时辰!大事儿肯定耽误了啊!老倌儿,要么就听三胖的,咱把路引的下半截裁掉,先进城找上线人再说?”
“你个小兔崽子怎么称呼你三叔呢!”
贾三元愤而起身,抄起鼓槌拍向阿真的脑袋。阿真反应可快,往边上一跳轻巧躲过,还不忘冲着贾三元摆个鬼脸。他看贾三元不依不饶还要揍他,赶忙小跑两步躲到了另一人身后。
“师父你快管管三胖!他又要教训我!”
“缚生你管管你这徒弟!长幼不分!一点规矩没有!”
贾三元咋咋呼呼的,缚生却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深色长衫掩去了他的身形,整个人都陷入城墙阴影沉默不语,好似周遭发生的这些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别闹了别闹了!让我消停消停!”
周老倌一脸无奈地打断了他们。正焦急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衣着素净的娘子迈步走来,杏眼带笑,风姿自若。老倌略一迟疑,听那娘子道:“老先生可是犯了难处?”
周老倌将她打量一番,见是位二八年华的小娘子,戴斗笠着胡服,是远行装扮。老倌觉她不似歹人,却也摸不清来意,故而含糊地答道:“只是在等人罢了,让娘子见笑。”
“见笑见笑,是得见笑!”
贾三元揣着手挤了上来,不满地嘟囔道:“见笑是小,丢了命根子才是大事!”
“三元!”
周老倌甩了个脸色,狠瞪他一眼。
“哎呀,不好意思啊小娘子,我这兄弟性子直,总是胡说八道,海涵海涵。”
师韵听罢,故作讶异地看向贾三元,关切道:“这位大哥莫不是身有不适,急于进城求医?若真是如此,小娘子略懂医术,可为大哥瞧上一瞧。”
贾三元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就喜笑颜开,他跨上一步挡在周老倌面前,笑嘻嘻向师韵道:“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老贾我除了嘴馋,也没别的毛病!多谢娘子!”
师韵一歪头,好奇地说道:“那大哥所指的命根子是……?”
“是道上的规矩!”
贾三元往身后指了指,解释道:“俺们几个是燕西弄班,经人引荐来凤翔府献艺。本来约了牵线人今晨一早在城里碰头,没想到耽搁在这城门口了!你说说要是误了时辰赶不及,这名头不就毁了嘛!名头,就是俺们的命根子啊!”
“原来如此……”
师韵连连颔首,她抬头一看,见贾三元的身后站着眉头紧锁的长衫老者。不远处则是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青年身旁躲了个半大孩子,此刻正探头探脑。他们的驴车停在城墙根下,车身陈旧,车上几个大木箱用麻绳固定。车前套着一头毛色枯黄的老驴,懒洋洋地甩着尾巴,不时打个响鼻。
“所以你们是在等同行人汇合之后,一起进城?”
“问题就是这仨蠢货还没到啊!”
贾三元气得直跳脚,“说好了寅时城门口见,这都快俩时辰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既是这样,你们先行一步,进城与线人汇合呗。”
师韵莞尔一笑,爽快地说道:“过会儿我若是见到有弄班模样的人,与他们知会一声便是!”
周老倌听出小娘子心地良善,暂时放下了戒备。他摇了摇头,叹息道:“进不得啊……我们路引上书弄班燕西,共有七人。如今只余其四,而且今日守卫众多,一一盘查,人数对不上,我们进不去呐……”
“哈,原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师韵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无奈道:“家里闹了旱灾,我与表哥来凤翔投亲。出发时也没想着要备这备那,拎个行囊就启程了。长途跋涉这么些日子,临到了才知城门严加盘查,没有路引进不去……”
贾三元撇撇嘴,说道:“娘子,你们既是远道投亲,就拿着书信去跟守城的官兵说道说道。没准他们心一软就会放行呢!”
韵儿摇摇头,叹息道:“本有乡亲手书,可路上碰到劫匪被抢了行囊,连这点凭证都弄丢了……”
言至此处,她的语调凄婉起来,“表哥还盼着来年参加省试考个举人,也不枉姑母姑丈……”
师韵言止于此,别过头掩去悲戚之色。她停顿片晌才复又看向周老倌和贾三元,“诶,真是的,本来是想来问问老先生,有没有要帮忙的,怎么又自顾自说起伤心事了呢……”
她抿嘴一笑,把肩上的行囊重新背了背,“也不知若是在城外耗上几日,守卫会不会就松动下来……”
“诶诶诶!这可使不得!”
贾三元一个劲儿地摆手道:“娘子身形单薄,你那表哥是个书生?想来也不是能抗冻的!这西北的天说变就变,指不定入了夜便要飘雪花,千万别想着在道旁露宿,不得冻死啊!”
听他这般说,师韵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小娘子望向城门口拥挤的人群,月眉紧蹙,羽睫微颤,却将满腹心事咽了下去,只是幽幽地轻声道:“终是……能有法子的吧……”
贾三元见她微微一笑转身要走,不觉心口一震。
“娘子且慢!你说你们几个人?”
师韵还没开口,就见周老倌将三元拽离了几步。
“三元你问人家这个作甚?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贾三元袖子一甩,挣脱开,回到师韵面前道:“就你跟你表哥是不?”
“啊,还有个杂役!”
师韵估摸着何道非是官差,自有他的办法。她只要能把绫时带进城,怎么都好说。
“姑母家里没剩几个人了……我们不能把他自己丢下……”
“两男一女?那不是正好!”
贾三元一拍巴掌,急急忙忙地说道:“小娘子你看咱们可以这样办!我们这路引上缺仨人,你们正好帮忙补上!你把你表哥和杂役都叫过来,换上箱子里的衣衫,咱就都是燕西弄班的!”
“三元你又胡闹!”
周老倌气得一拳敲在他脑袋上,“先不说这般进城若是被盘查定会露馅!我们先进去了,过会儿婉儿他们到了怎么办?!”
“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
贾三元捂着脑袋争执道:“老倌儿啊,咱们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婉儿要是想来,早来了!会让我们等上两个时辰吗!那丫头早就想自立门户了你心里不清楚?再说了,咱也没剩几个盘缠,要是这次再黄了,哥几个怎么过冬?而且咱们道上混的,图的就是仗义两字,你就忍心看他们兄妹俩露宿街头?走走走,”
三元边说,边让师韵前头带路,“我同你去将你表哥杂役都寻来,换了衣衫咱速速进城!”
城门这一侧搭设了一些供路人整顿歇脚的凉棚。近来入城缓慢,便有店家搬了长凳,在凉棚下叫卖茶汤笼饼。绫时买了些吃食,让蒋文懿在凳上休息,自己则隔着人群,远远瞄着师韵那边的进展。他观望片刻,见韵儿带了个人走过来,赶忙回到了文懿身边。
“贾先生,这便是我表哥文懿。”
师韵不甚自然的笑了笑,冲着蒋文懿一个劲儿使眼色。
“诶呀呀,不过是个扮丑的戏子,先生二字可担不起!娘子称我三哥就好!”
贾三元嘿嘿一乐,向蒋文懿道:“小兄弟,刚听你表妹说你们进城有难处,正好我们也需要人手。我和老倌儿寻思着邀你们一道,就是得提前合计合计。跟我来吧!”
三元说完这句抬头一看,发现书生身后还站了个人。那人一身侠客装扮,手中还握有长剑。
“诶?娘子不是说就你们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