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昂对这青涩之中透着油滑的少年印象还不错,没有过多为难他。
“长夜已至,外面有随云卫把守,暂且不必太过担忧。今天大家都累了,不如各自回房休息。明日清早待灵堂布置完毕,便施行丧礼罢……”
众人退去之后,唯有莫忆寒独自留下。
空荡的天璇堂里,她形单影只。烛火摇曳,似有旧日欢笑在耳畔回响。长兄温润,幼弟顽劣,慈父的手掌总是那么厚,那么暖。怎么不过一朝一夕,这一切都成为了幻影?她双腿一盘,坐在棺木前,目光空洞,双膝托着长剑。
夜色愈发阴霾,偶有冷雨淅沥。昔日亲手足,今时阴阳隔,满腹凄凉无人诉,唯有千行泪,点点滴滴,泣至天明。
翌日清晨,朝露漠漠。愁云惨雾萦绕在佛子山头。
随知阁主驾鹤西去的消息不胫而走,白日初升,山间小道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依照旧例,阁主莫恺耀的丧礼将持续七天,以便亲朋好友、江湖同道前来吊唁。但是夫人希望三日之后,就送阁主入土为安。
天璇堂内,灵堂已经布置妥当。大门两侧一双苍白纸灯,迎风低泣。堂内白布挽联高挂,香烛奠酒整齐摆放。第一天的吊唁已经开始,宾客纷至沓来表达哀思,整个随知阁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
绫时他们三个小辈与阁主没有交情,于是祭拜之后就找个地方猫了起来。毕竟这个山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
灵堂里,阁主夫人陈氏带着一双儿女,跪坐在棺木旁。她身着麻衣孝服,以一条白巾包住云鬓,未施粉黛,面色更显憔悴。泛红的杏目,惨白的面颊,月眉低蹙,我见犹怜。两个孩子分立她左右,不过总角年纪,倒是教养有方。每每有宾客上前,长子澄鸿先施过谢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答客人话,遣词用句不失身份。
“没想到莫阁主排场够大啊!”
阿时他们躲在天璇堂旁的侧院里,选了个不错的角度,既能看到大堂里的情况,还能遮蔽身形。
“随知阁号称武林文库,这里存放了罕见于世的珍本万卷。另外还收录了江湖浮沉中,大小门派的秘籍卷宗。随知春祭的历史已有几十年,而且阁主莫恺耀为人宽厚中正,故而有这么些人来送他最后一程,也非不无道理……”
蒋文懿话音未落,就见绫时和师韵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诶呀大公子,你又不是江湖中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文懿扬起下巴,故作骄傲地说:“一个两个的总笑我不会打听消息,这回知道我的厉害了?”
师韵噗嗤一笑,摇头道:“你可别老跟阿时混了,好端端的贵公子,染上一身市井气!”
“嘿!韵儿这怎么说话呢!”
绫时大步走到蒋文懿身边,长臂一挥,搭在他肩上。“咱们蒋公子现在这样才是更好,有说有笑,有血有肉!不像刚离开京城的时候,一天到晚板个脸,搞的我大气都不敢出!”
蒋文懿目光一转,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口鼻。“现在敢出气了?出一个我看看!”
“唔!”
阿时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扒拉开,佯怒道:“去去去!真把我憋死了谁陪你去找墨黎谷的宝库!”
蒋文懿抿嘴一笑,是不加修饰,不经计算的,发自心底的笑容。不知不觉间,这样的笑容竟多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
师韵打断他俩,指着天璇堂道:“那个柳大侠来了。话说也是奇怪,他和咱们一样住在山阁里,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祭奠?”
柳昂面色凝重地走进大堂,在棺木之前站了许久。绫时他们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不知他与亡友倾述了什么。阿时猜 他定是说的情真意切,因为不远处的陈夫人听完他的话,又落下泪来。柳昂行过礼后,并未与夫人多言,只是走到莫澄鸿身前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灵堂。
他走之后没过多久,又有两人现身。
绫时远远看着,突然冒出一句:“诶?这不是昨天大堂里的那俩人么?照我说他们也真不讲究,怎么参加丧礼还带着兵刃!”
二人年过而立,身形步法都很相似,当是同胞兄弟。
“所以文懿那么厉害,有没有打听出他们的来历呀?”师韵俏皮一笑道。
“只知是姓卫的两兄弟,年长的叫卫麒,年幼的叫卫麟。也是来拜见阁主,却不料晚了一步。”
蒋文懿一边回答一边四下踅摸,正午已过,莫忆寒却迟迟未曾现身。“昨天的莫女侠,你们可看到了?”
“倒是没有,”绫时也觉得奇怪,“从昨晚的情况来看,她和她大哥当是十分亲近。怎么都不来吊唁?”
“也不算奇怪吧,”韵儿歪着头猜测道:“她与陈夫人不合,定然见得越少越好。这种场合宾客众多,谁也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不过文懿你想找她,可是为了医书馆的事?”
文懿颔首道:“阁主丧葬大事,繁文缛节颇多,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耽搁。若是能从莫女侠那里打听到医书馆,或者漪澜药仙之事,便可尽早动身。”
“不过我们昨日报上青鸳先生名讳的时候,她和那个柳昂的反应都有些怪……”
阿时挠着下巴说道:“搞不好这俩也是反墨黎谷联盟的,交谈的时候得小心些。”
师韵听完哈哈一笑,“反墨黎谷联盟……你还别说,听着还挺形象!不过话说回来,反正他们都在灵堂聚着,咱们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去找找那个医书馆?”
随知阁依山而建,共有六座院落。前三院分为天仪、地侓、合修,乃习武讲学待客之地,后三院是顺慈、约俭、礼谦,为阁中众人日常起居之所。绫时前一晚已探过合修院一无所获,他们便把目光落在地侓院上。
地侓位于主院天仪的侧后方,地势稍高。出后门,经抄手游廊拾阶而上,走上百余步,便可见一圈翠竹林。地侓院的大门便掩映在这一片苍翠之中。
他们穿门而过,听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绕过影壁,便可见一座三层高的藏书楼,赫然立于眼前。楼阁古朴典雅,为单檐歇山顶,四面屋顶斜坡陡峭,正脊高耸,檐口飞扬,显得庄重而威严。楼前几株银杏,黄叶如金,风吹叶舞,铺金成毯。
“还真是没有护卫……”
绫时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楼前,文懿弯下腰去看了看地面的落叶。
“似乎已许久没人打理。藏书阁……就是这里?”
师韵两步一跨,绕到侧面看了看,然后招呼他们道:“不是这个,是后面那座!记得青鸳先生说的吗?医书馆是受那个药仙所托新建的。后面还有栋小楼呢!”
藏书阁后是一座小园,池水清澈,山石玲珑,偶有锦鲤游弋嬉戏。在小院东南角另有一栋两层小楼。其形制要比藏书阁小上不少。楼门有匾,上书医书馆三字。但出人意料的是,两扇木门竟然是虚掩的。
绫时从门前台阶上捡起一把铜锁,“这锁是被砍断的!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
他们轻轻推开木门,朝里面探头望去。楼内的布局讲究,大厅四周排列着书架,书架上的典籍书卷却颠三倒四,肆意堆叠。还有不少泛黄的书页散落在地。
师韵随着阿时进来,左右转了转。走到悬梯处时,猛地惊呼一声。
“啊呀!这!这怎么躺了个人?!”
绫时和蒋文懿赶忙围上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翻过来,还不及惊诧,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接着便见陈夫人大惊失色地出现在医书馆的门口。
“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