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门被撞得嘭嘭震响,张姣从虚幻的往事里渐渐回神。她的头靠在洗手台边缘,看着那门不断震颤,巨大的黑影一下接一下覆盖玻璃,梁威在撞门,很用力地撞。
张姣说,梁威,够了。
这个在她18岁之后的人生里和她纠缠最久的男人,他们彼此之间只有性,没有爱。一个不爱的人,却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要救她。而她爱惨了的人,一声不吭地抛下她跑了,到死都没说上一句话。
张姣扯了扯嘴角,她说,梁威,我累了。
18岁到32岁,她累了,很累很累很累。当她再次想起许沉,那股疲倦只在瞬息之间就将她淹没,她活不下去了,也不想活了。她是张姣的时候,没有许沉,她是活不下去的。她是张情的时候,张情……
最后的日子,她不想当张情了,她想念许沉,思念许沉。今年,许沉多少岁了?四十多吧,她记不清了。从18岁之后,在18岁的第二天,从一个陌生男人的床爬起来,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那是她最后一次想起许沉。从那之后,再也没想起过。
许沉是一粒她身为张姣遗留下的最后一件珍宝,被小心翼翼压在最深最暗的角落,偷偷藏着。
谁都不能将他挖掘,谁都不能。
压得太久,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忘记了,可当死亡来临的这一刻,她还是想了起来,比以前想的每一次都更清晰的想起来。
她想起许沉在沙滩上走,她追在后面跑,她大喊许沉,背我。许沉头也没回,穿着沙滩裤,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她生气了,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对着他的背冲上去猛扑猛跳,往他背上跳。许沉猝不及防,两人一起摔在沙子里。
她紧紧箍住他的脖子。许沉用力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开。他的力气很大,她的力气很小。很轻易的就被推开了。
“你疯了!”他怒视她,捂着脖子咳嗽。
因为她用很大的力,几乎是往死里勒他。
张姣瞪着眼睛,问他,为什么不理我。
许沉抿着嘴,死死地抿住。
张姣说,不就是昨晚扒拉了一下你的裤子嘛,我又不是故意的。那睡着了突然摸到一个东西,下意识就掐了一下,然后……我又没看过男孩子,好奇嘛,就想看看嘛……
她说得可怜又无辜,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
许沉气得青筋都爆出来了,对着满脸无辜的她,哽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磨着牙,指着她,说,张姣,你有种。
然后转身走了。这次走得又快又猛,就像要把她丢下。张姣吓坏了,急急站起来。巨大的浪潮拍来,将还没有站稳的她拍了下去,跌在水里。湍急的潮水让她站不起来,水里像有一张手,拽得她失去了平衡。她倒在水里,张牙舞爪地想抓住什么东西让自己爬起来,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源源不断疯狂涌动的海水,一浪拍一浪,拍着她往海里卷。
许沉!
张姣大叫。
许沉头也没回。
张姣呛了一口水,冲许沉的后背喊,许沉你不救我我死给你看!
许沉还是没回头,但走得慢了。他想算了,毕竟张姣是个小孩子,计较起来没意思,反正看都看见了,摸也摸着了,但还是气啊!他想等她再叫一声,他就停下来等她。可再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了。
他就是个贱人,明明是张姣干错了事,他还是没出息地回了头,回头看她。但看不见了,沙滩上没了她的影子。
许沉一下子就慌了,跑回去大喊她的名字。
然后,他看见沉沉浮浮的海浪里,有一只细细小小的手艰难地在水与空气里抓,拼了命地隔着水和空气朝他抓,抓死他。
张姣被海水冲走了,冲了很远很远。
许沉跳进海,将她拖了出来。
上岸的第一件事,张姣就喷了他一脸腥咸的海水,然后对他猛咳,咳了许沉一脸水。许沉分不清那是海水还是张姣的口水,闭着眼睛,鼻腔翕动,脸都气黑了,这个女人真的是……哪怕要死也要狠狠报复他一下。
许沉抹掉她脸上的海水,再抹掉自己脸上的海水。他说张姣,你是不是傻逼?没人教你遇到危险要喊救命吗?谁他妈教你喊“你不救我我死给你看”?
张姣被他喂了水,喉咙好多了。她说:“你不救我的意思不就是让你救我吗?你不救我,我不就死了吗?死了,不就给你看了吗?连起来不就是‘你不救我我死给你看吗’?”
“……”
许沉被她的脑回路搞疯了,他盯着她那双纯粹而坚定的眼睛,反驳不出去。干脆直接拎起人扛在肩上,往回走。
“许沉,我不要这个姿势,你让我坐你脖子上嘛,我还没骑过呢。”
“别得寸进尺。”
“背也行呀,你背我嘛。”
“背嘛背嘛,许沉,许沉,小叔,小叔,背背……”
许沉背着她,踩着海岸线,潮浪一簇一簇卷过他的脚,他们从东海岸线走到西海岸线,橙红的夕阳将他们连着海面染成红红的颜色,凄美又清冷。
“梁威……”
张姣哭了,泪水不断从眼眶掉出来,她想许沉,非常想非常想,想得要疯了。压抑几十年的情感像洪水像巨兽的口吞噬她,折磨她。她想见许沉,找许沉,叫他的名字,和他说话,她想……给他打电话,在死掉之前,再找一下他,尽管她已经不是张姣了,她想最后一次,再听听许沉的声音,这样,死也好了,死掉就好了。
死,没关系的。只要再听听许沉的声音。
梁威停了下来,站在门口。
张姣说:“行李箱,你帮我把行李箱的布全剥了,在最下面,最里面,有有一条裙子,你帮我、拿过来……还有……手机……”
极端的干痒让她失水,喉咙发干,她开始说话艰难。
门外的人没动。
“梁威……”
她带着哭腔,低低的哀求。那映在门上的黑影动了动,离开了。
等人的时间是最难熬的,可张姣早已经习惯了,她坐在地上,手指沾着地上的水,一遍一遍将那个记烂的电话号码写出来。写一行,一行,又一行,再一行。
写第十三遍时,梁威回来了,说:“你开门。”
张姣说:“我开一条缝,你别进来……”
梁威答应了。她拉开一条缝,将手伸出去,抓住了柔软的裙摆,那是她珍藏了几十年的裙子,从15岁到32年,一如既往的轻软。
忽然,门被用力推向她,梁威拽住她的手,想要挤进来。张姣疯了,发了疯一样地用整个身体抵在门上,尖声大叫:“你再推我死给你看!”
她把手往门锁的金属片上搓,很用力地搓,抠掉一层皮的手臂登时搓破了,流出一串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染红了门口的白色吸水毯。
梁威停止推门,哑着声音问她:“张情,你到底想干嘛?”
张姣说:“我不是张情。你别管我干嘛,和你不相干。东西给我。”
她死死抓住裙子和手机。梁威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她抽回手,立刻锁了门。
她小心翼翼把裙子放在干净的位置,撑着洗手台站起身,整个人产生了一种晕眩,让她站不稳,她把身体全部倚靠在洗手台上。低头捧水洗脸,一点一点洗,洗干净。再用手指梳顺乱糟糟的头发,擦掉手腕上的血。
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整洁了一些,但还是张情。还差一点,才能是张姣。她用指甲摁住出血口,沾了一点血,轻而缓地点在眉骨下方眼尾之上的位置。
一抹红色的痣。妖艳地站在眼皮上。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对嘛,这样才是张姣啊。
套上白色的长裙,那是她15岁的裙子,很小了,她非常艰难地挤进去,胳肢窝卡住,脖子卡住,腰和屁股卡住,稍稍动一下就能爆线。她不敢动,靠在那里,满意地从镜子里打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