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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拂过,洞穴外的草坪躺着一堆折断的兵刃,每一件都对应着一个倒地不起的身影。
苏筝平复了一下呼吸,她在这种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方作战,即使不在全盛时期,这群修士也不是她的对手。苏筝搜了一遍他们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将用于开启禁地的一截指骨小心揣在怀中,提着长剑,回到何采文身边。
何采文见她安然无恙,拍拍胸口,苏筝将指骨交给她,告诉她这是何物。何采文睁大眼,捧过指骨,捂在心口。她无声无息地流了几滴泪,将指骨藏入衣襟。
借着禁地内澎湃的灵气,苏筝很快将锁链与墙壁的接口炸断。
何采文摩挲着腕间犹存的镣铐与长长两条锁链:“留着它们?”
此时再想除去它们就很简单了,但苏筝还是有意让自己和何采文都保持原样。
“自然要留。”苏筝晃了晃锁链,玄铁碰撞声里她冷笑着道:“好让天下人都看看,名门正派会用何等腌臜手段折磨修士。”
人都杀了,守在禁地外的修士迟早要发现不对,苏筝懒得再谨小慎微,带着何采文一起跃上剑身,剑光如虹,冲天而起,穿过禁地界限后,当着外围那些修士的面,苏筝御剑起飞,直入云霄!
高空中狂风呼啸,苏筝现在一门心思想着会青云阁见青鸟,顾不得寒意。何采文提醒她往后看,苏筝回头望去,只见禁地方向已有数道流光追来,她没时间回击,只是提速,上下翻飞,几息之间,将他们甩在后方。
剑光撕裂云层,苏筝御风疾驰,飞了快一个时辰,何采文突然道:“苏姑娘,看前面——”
远处南青山的轮廓渐渐清晰,苏筝加快了剑速,心脏狂跳。青云阁宗门前从未有过那么多人,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将青云阁围得水泄不通。
苏筝本以为围攻者最多也就是些势力中等的门派,仗着人多势众而已,谁知细看之下,何氏、闵氏还有两仪宗和追风教的旌旗都被支起。
锁心门暗地收留瑾水狐族,与狐族交好,没有派出人马,灵鹤书院不会跟风从事任何武力活动,张氏被围时他们就不在。
也就是说,六大家里来了四个!
这群人加在一起有上千之众,结成的战阵泛着森然灵光。他们合起来对付青云阁这种几百人的小门派,这么多日没有进展,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苏筝明白,青云阁一个刚有气色的门派被这几家合在一起围攻,少不了何钰的“功劳”。
何钰施然坐在上位,闲适地观望着青云阁众人。尚瑶和阿茸不见踪迹,慕真和司悦将弟子护在身后,春棠立于司悦身侧,连竹萱和桃符也带着学生不卑不亢地站着,意思很明确:想攻入青云阁,先得过她们这关。
而她们面前,那个青衣女子,手持上品灵剑,满身疲色,却不减气势,傲然立于中央。
连竹萱等人虽然没有战力,却是骂战的好手。每一轮对打前,双方总要对骂一阵,有连竹萱和桃符这些文人在,青云阁从未落于下风。她们把一些构陷、谣言逐条抽出来分析,讲得头头是道,顺带不吐脏字地骂一遍对手。有人在骂战上败下阵来,不怀好意地想要偷袭连竹萱,被青鸟一剑挑飞。
青云阁被围攻不是一日两日,但苏筝四处看,青云阁的檐角、砖瓦,阁内的亭台全部安然无恙,其余人虽有倦色,都没有受过重伤。
这一切,全是青鸟的功劳。
她青衣已经染血,束发的缎带不知何时断了,长发在风中翻卷,子漪在她手中嗡鸣不止,剑尖垂落的血珠在青石板上溅出一线红梅。
苏筝再也忍不了,她将何采文带到一处房梁,嘱咐她先别现身,自己乘着剑俯冲而下。
另一头,青鸟冷声道:“还有人要试么?”
她又连续击退了三名修士,明明满身都是力竭的颤抖,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她的剑一般。
她清楚,眼前这群人,除了何家,多为乌合之众,那些小族小派是仗着有四大家领头,幻想着能分赃,而其余三大家则是被何氏半是劝慰半是威胁拖来的。
她能保住青云阁,只要她再坚持下去。
对面人群骚动不安,却无人敢再上前一步——这十几日来,青鸟一人一剑,已让太多人见识过什么叫“不可逾越”。那些妄图趁乱偷袭的修士,如今都成了青云阁山门前横七竖八的伤患。再没有不长眼的敢上来。
何钰见无人出战,看腻了似的,拍拍手。
两个修士应声站出,一个红衣如火,一个黑袍翻涌。
封晴与客雨。
慕真和司悦见他们出现,眼里全是怒意和恨意,奈何她们二人先前为护弟子已耗尽灵力,此刻硬要出战,被青鸟以眼神拒绝了。
何氏派出的修士衣袍崭新,气息沉稳,看这气势,明显比前面所有人都要强,青云阁只有满身伤痕的青鸟,二打一,还是如此悬殊的二打一。
围攻者里谁都知道不公平,谁都没有出声。
封晴冷笑:“青鸟姑娘,何必负隅顽抗?”
客雨也道:“以一敌二,你撑不过三招。”
青鸟淡然道:“撑得过几招,不由你说了算。”
三人即将战作一团,空中传来一道不屑的女声。
这声音如冰泉坠玉,力道不大,却够清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
“以多打少,仗势欺人,这就是何氏的作风?”
所有目光齐刷刷望向天空。青鸟抬头,染血的睫毛下,那双疲惫的眼睛倏然亮起。
何钰手中的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缝。
苏筝御剑浮在半空,跳下后稳稳落在青鸟身旁,道:“二打二,现在公平了。”
苏筝说完,向青鸟伸出手,微笑道:“久等了,我来的晚了一点。”
青鸟愣神片刻,搭上了苏筝的手,她看着苏筝手腕缠绕的锁链,看她衣物上大片大片的血污。
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了苏筝。
上一次,她们分别在相拥后;这次,青鸟就用拥抱来开启这场重逢。
顾不得一众人的目光,苏筝闭上眼,凭着自己的心意,加重了拥抱。
良久,她们分开,青鸟眼睛红了,她扶着苏筝的双臂,将她的面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苏筝怕她惊喜过度,脑海里蹦出几句俏皮话,准备顺口安抚她。
然后,她就听青鸟用只有她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道:“苏筝。”
“嗯?”
青鸟不说话了,她吸了口气。
下一刻,苏筝的脸颊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事物。
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言语只有两人能听见,而动作是被所有人盯着的。
慕真和司悦目瞪口呆,连竹萱搞不清楚状况,春棠和桃符拍手较好,泪都快流出来了。围攻者那边,则是一片哗然,大部分人被定住似的不动了,尤其是做好战斗准备结果被当面秀了一脸的封晴和客雨。他们几百年纵横修仙界,头一次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憋屈!
这一切与苏筝无关。
她只知道,青鸟的嘴唇很干燥,碰倒她脸颊时,有点颤抖,像是豁出一切,又像是再也掩饰不住的……爱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实在是——
苏筝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她懂了……
所以青鸟才会不想拜她为师,因为她对她从来不是师徒之情;所以青鸟才会生气她在七夕的回答,因为青鸟以为苏筝是在暗暗拒绝、取笑她;所以青鸟才会在那时躲开自己牵她的手,因为青鸟不想苏筝用对其他正常朋友的方式对待她,所以青鸟才让子漪认主苏筝,因为青鸟心目中,苏筝是超越旁人的存在。
所以青鸟才会在这时亲她,因为她担心她,她心疼她,她喜欢她——因为,她爱她。
苏筝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她真的是、真的是块木头!读了这么多年书把人读傻的木头啊啊啊啊啊!
青鸟多久前就喜欢上她的?青鸟把爱意隐藏了多久?青鸟为此难受、辗转反侧了多久?
平心而论,她难道没有一点点感知吗?她难道就真的什么都猜不出吗?苏筝自从见过紫漪和何采文,其实早就明白了原来爱情也能是这样的,那为什么要拖着不说给青鸟听?
她到底无形中,让青鸟苦等了多久?
青鸟亲完她,神色褪去了激动,她很坦然、很自然,像是能接受苏筝一切厌恶的反应。她道:“对不……”
苏筝没让她说完,她用双唇堵了回去——
这次不会再让她等了。
等她们分开后,被再次当面秀一脸的封晴和客雨黑着脸退到了几十步开外。到了这个关头,苏筝根本不敢看别人的反应,无论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人,她活了这些年,头一次破天荒红了老脸!
青鸟显得沉稳多了,如果不去看她耳朵的话。
最终,还是何钰强绷着神情把话题扯会正事,她抬手道:“劳驾,二位要叙情,等进了监牢有的是时间给你叙。”
苏筝听了好笑,她悄悄对青鸟耳语道:“有什么我们回去说。”
青鸟摸着自己被咬疼的嘴唇讷讷地应下。
苏筝这才回击道:“何家主这话实在太过好笑,我刚从你家监牢逃出来,你怎么又那么急着把我送回去?”
她展示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锁链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引得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
“何氏不是说紫霜潜逃了?”“就是说啊,看来另有隐情啊——”
何钰拍案:“紫霜,我敬你还算个名士,提醒你慎言!”
苏筝才不上当,她朗声道:“诸位今日齐聚青云阁,口口声声说要讨伐邪修,如若真是这样,那你们最该声讨的就是何氏!”
山风骤起,卷起她染血的衣袂。
“张氏一开始只是依附何氏的小族,虽然它后来自立门户,但张氏与何氏之间,一直不曾断过交情。”
听了苏筝这话,有人开始怀疑,有人叫嚷道:“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苏筝等的就是这句话,她道:“百年前,何氏家主何采文,天赋异禀却英年早逝,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闵曲少见地出声,居然是附和苏筝的言论。
“好,既然大家都知道何采文身死,那么我便告诉诸位,何采文并未得到安息,她还活着!她活着,却生不如死。”苏筝道,“因为她被自己的族人,用从张氏那里得来的噬生术炼成了魔体。她被当成一件聚灵的法器,关在何氏后山禁地囚禁百年。我为救何采文潜入何氏,被眼前这位何家主关押在监牢中,才逃出来不久。”
说完,苏筝高声道:“何采文,你可以现身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不属于任何一方,毫无征兆地走进众人视线。
那是个身着残破白衣的女子,长发如瀑却毫无光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皮下青黑色的血管。
“何、何氏的族袍……”有年长的修士颤抖着指向女子衣襟上残存的何氏家纹。
何采文现身,她就直勾勾地望了何钰一眼,两任家主对视,何钰面色苍白一瞬,被她强压下去。何钰身边的侍女斥责道:“随便找个女子扮演我族前任家主,是大不敬!谁能证明她的身份?”
“好说啊,来个见过何采文的不久行了?”
凌空又有一道女音飘过。天边浮现出大批修士,定睛一看,是锁心门的人!锁心门白衣肃整,而除去这些人,还有一小群彩衣散修。
虽然从未真正见过,苏筝还是意识到了,他们是瑾水剩余的狐族!
尚瑶知道青云阁出事后,放弃搜寻封晴和客雨,带着阿茸一起,回长丰山搬救兵去了,她带着这两批人翩然而至,本以为会得到众人惊异的目光。但是谁让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见过比这还惊奇的事,见过大风大浪,就不惊讶于小事了。
锁心门在修仙界威望一直很高,永贞道人又是得道成仙的高人,他出列来认何采文,最能令人信服。
何采文昂首与他对视,永贞道人抱着臂,上下打量一阵后,道:“真的。”
短短两个字,语气平淡得近乎敷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偏偏碍着他身份不能去质疑。
验过后,年轻修士们彼此交换着惊疑的眼神,年长者捋着胡须暗自盘算。闵曲第一个行动起来,与何氏众人拉开距离,其余几家代表也纷纷效仿。转眼间,何氏周围便空出了一片醒目的空白区域。
这一场讨伐,居然以何氏名声扫地为帷幕。
当然,后续绝对不止于此。
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如同腐烂的果实般被层层剥开:何钰之父何乾勾结张氏,何钰将张氏客卿策反后,用应声虫蛊控制族人心智,何钰收买何英作伪证等等,都会被不断的挖掘出……
每一桩罪证的揭露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何氏的面上。
青云阁只是暂且远离了舆论的最中心。少不得还要烦心一阵子。
但另一方面,茶余饭后更令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吻的女子。
传闻丑闻败露后,何氏恼羞成怒,竟要血洗南青山以掩盖罪证,是她们敞开青云阁大门,庇护了大批修士;也是她们率领众人迎战何氏。
事后各派争相瓜分何氏与张氏的家产时,她们却只取回了原本属于青云阁的佩剑与符篆。依旧安居在南青山上,如创立之初那般,除妖卫道,兼顾着收留那些流离失所的女子。
若说有什么不同——
偶尔会有行路者看见,暮色中两道剑光比翼而归,其中一人忽然倾身,在另一个人的唇上落下轻吻。
你若要问:究竟是谁吻了谁?
是她吻了她?还是她吻了她?
可能两者都有吧——
毕竟,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她们早已分不清是谁先靠近了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