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大善人,是受害者,是一点错也没有的,后来仔细琢磨,才意识到,父亲虽对我们没有打骂,却也没有关怀,从未出现在母亲对子女的暴力交涉中。他作为旁观者,漠视不管。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父亲一直是缺失的。
父亲的为人获得了村里的一致好评,因有点学历懂得多,又乐于助人,村里很多人一有什么难处,都会找父亲帮忙。大奶家的电灯泡、电视机坏了,都会找父亲去修,父亲也义不容辞。丢了两百块钱的大伯去世后,大妈就一个人独居,低保的事还是父亲跑腿帮她办理的手续……
偶尔,我在村里遇到乡里乡亲,都会和我寒暄说:你父亲是个好人,脾气好,和你母亲不一样。有一回在河滩挖砂,你父亲坐着杂交车出去修一个东西。你在旁边一直哭,非要跟着一起,当时三伏天热死人,事情又急,要搁你母亲早就一巴掌悠过来了。你父亲儿女心重,舍不得打,带上你回来还给你买了一瓶健力宝。
这事我听乡亲说了很多回,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每回听到,都在努力回忆,在脑海中重新构思,感受那被我遗忘的温暖。
住在老屋那段很穷的时光,父亲给我买过一个大风车,每个风叶的颜色都是鲜艳的,像彩虹,格外好看,我非常喜欢。没转到城镇以前,也给我买过一本课外书,是一本小学作文,我经常读,开篇几章已经会背。后来这本书借给了大姑家的儿子,再去要时,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让我心痛了好久。做煤炉制造业的时候,每次送货回来父亲都会给我们姐妹三带一箱苹果回来……
父亲和母亲的为人是大相径庭的,乡里人都知道,我也深有体会。
有一年夏天深夜,我睡在床上,一条一指长大小的蜈蚣在我手上爬,我一个机灵惊醒,将蜈蚣甩在地上,吓得不敢动。
第二天告诉父亲,父亲将卧室喷了杀虫剂,关上房门闷了一会儿。不一会儿,那蜈蚣就软绵绵地出来了。
我以为父亲会杀死这只蜈蚣,没想到他用杯子将蜈蚣装好,送到大门外放生了。
同年夏天,我的卧室又进了一只蝙蝠,我很害怕。当时父亲不在家,我叫来母亲让她把蝙蝠弄走。
母亲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咬牙切齿地说:弄走干嘛,把它搞死!
那狠戾果决的表情让我一阵心惊。让我想起曾经她在大锅台烧饭时,锅洞里跑出来一只老鼠,被母亲一个火钳精准地戳死了。老鼠重创,在我面前挣扎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父母的截然不同,从对待小动物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
小铃铜失踪后不久,我家又养了一条黑狗,后来那条狗生病了,成片成片地掉毛,父亲还带它去诊所打了针,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回黑狗的性命。
早晨,我刚起床,母亲对我说:黑狗死了。你爸把它送到竹林里埋了。
我唰地掉下眼泪,母亲却嘴角上扬嘲笑我脆弱。
父亲的为人我是钦佩的。
只是他对我们的生活关心甚少,克扣生活费的事,父亲也从来不关心。
二姐把她刚出去工作,母亲就给了她两百块钱生活费,导致她连续吃一个月馒头之后大病一场的事告诉我时,我心疼不已,又义愤填膺,转头向父亲控诉,希望他能管管。
结果父亲满眼写着心疼,他自责悔恨,但也只是一瞬。
我不满父亲的表现,开始细数母亲的种种罪行,父亲说:你为什么总是记这些不好的事情,就不能多记点美好的事吗?
就这?
我很失望于父亲的反应。
我一直以为我们遭受的这些都是母亲一个人的问题。现在才明白父亲的坐视不管也可以说是‘罪孽’的帮凶。
外婆说:你对你父亲不要要求太高。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哪有闲工夫管这些?他又没打过你们、没骂过你们,这样的好父亲谁家有啊?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个时代,父亲负责养家糊口,母亲负责生儿育女。父亲也禁锢于这样的思想教条,履行着属于他的责任。他爱我们,但他对孩子总是保持着过于疏远的距离,关爱过于匮乏。
我当然没有要苛责父亲的意思。
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后,也是吃尽了苦头。
记忆中两个人经常吵架。小时候我看不懂他们是因为什么而争吵,总以为是父亲欺负母亲。我就向着母亲,维护母亲。
父亲时常生气就摔东西,摔杯子摔板凳,或者摔水瓶。
有一次,他把水瓶砸得稀烂,溅出来的开水烫到了母亲的脚踝。母亲哭着和他干仗,我就抱着母亲呵斥父亲,父亲一声不吭。
还有一次,他们吵架,母亲带着我去大姨家散心,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冲她笑。我知道这是示好求和的意思,可是母亲不给台阶,继续吵。
当晚家里停电,母亲点好了蜡烛准备洗澡。父亲坐在堂屋越想越气,跑到卧室把母亲点的蜡烛狠狠砸在了地上。
母亲倒完热水过来,看到房间一片漆黑,问:谁干的?
父亲默不作声。
母亲甩手就要离家出走,哭天抢地地说:这个家是不能待了。
我们姐妹三哭着央求母亲别走。
马路对面的邻居也被惊动了,跑过来劝和。那邻居是个温柔的女人,家里却有一个强势的丈夫,经常家暴她。她手上有一个文身,刻了一个‘忍’字。
她说:夫妻之间哪有不打架的,忍忍就过去了。你一走了之,这三个孩子以后多可怜啊。
母亲当时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吧,殊不知争端是她挑起来的,所有人却都向着她,孤零零的父亲却背了锅,成了大家默认的始作俑者。
邻居不知道,父亲和她丈夫不同,从不打女人。
唯一一次打我妈,我之前提到过。两人争吵,父亲气急败坏,在母亲肚子上揍了一拳,之后躺在床上嚎啕大哭,睡了很长时间。我看他一整个白天都在睡觉,醒来眼睛睁着躺了很久,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最后起床把墙角废弃的铝制热水壶揣扁了。
父亲年轻气盛的时候,我见他们经常吵架,从那之后,父亲就很少吵了。
我有时候说父亲:你为什么不管管?
父亲说:管有用吗?你妈就这个性格,随便她吧。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和母亲结为夫妻,他也许就不会是一个缺失的父亲了吧。
父亲没有站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就像我没有站出来庇护挨打的二姐一样,也是对强势的一种妥协吧。
我又有什么理由怪他呢?
我对外婆说:我不怪父亲,我还和父亲说我以后要是能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的丈夫我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当时听了,很开心,说:一定会找到的。
外婆说:这就对了。耀华的性格谁人不知,你们摊上这么好的父亲是你们的福气。你母亲的脾气是急躁了一点,但是她为了你们吃了不少苦头,想想这些你们就不该和他置气啊。
我顺着外婆的话说:是啊。母亲真的很伟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自己不吃也要留给我们吃。
家里做煤炉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出去送货,大姐在校读书,二姐外地打工,家里只有我和母亲。
每次母亲下面条,都会煮两个荷包蛋。这两个荷包蛋却并非一人一个,而是全部给我。
母亲说:妈省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