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接受。
其实他根本就不明白我罢工的原因。
我需要的是一个公道,一个规则。可以要求我每天做多少工,但是不能因为我做得快,就随便加量,肆意地剥夺我的时间。
我哭闹不止,父亲也被我吵得烦了,最后对母亲说:你还是把她打一顿吧。
我当时真的很绝望。
后来炉道还是做完了,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那个暑假怎么过的,我都忘了,真的也不想再记起来了。
这次外婆听完没有立即反驳,沉默良久,我期待地看着她的反应。
外婆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地说:何欢,你父母做煤炉多辛苦你不是不知道,就不能搭把手体谅他们一下吗?
外婆看问题的角度还是和我不同,期待再次落空了。
父亲一生劳碌,开了煤炉制造厂也不比从前轻松。经理、营销、设计、流水线员工,身兼数职。煤炉的款式、构造、大大小小的零件都是父亲亲手设计,常常赶货赶到凌晨,最长的一次通宵到第二天早晨八点,我们睡醒了他还在工作。我们很心疼,我们也愿意分担。我们想要公平、尊严,而不是权力压制下的无限服从。
但我没和外婆这么说,我怕我说了她也听不懂,或者曲解我的意思,或者又有一套她的认知强加在我身上,然后我们两个吵起来。
我用平静的语气对外婆说:当然体谅。我一个暑假做了两千多个炉道呢。我这不是跟你闲聊嘛?
我想:父母工作辛苦,我们要体谅,这话没毛病,那我就说说几件和父母工作毫不相关的事情,外婆一定能明白我的感受。
小时候,我经常消化不良肚子痛。
五年级有一次,疼得实在受不了,班主任叫家长来接我。
母亲很不高兴地过来了,说她还有好多活没干完,都让我给耽误了。
母亲骑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我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我骑得很慢,肚子一阵阵绞痛,最后实在受不了,停在路边,弓着身子。
母亲见我没跟上来,怒斥道:你在后面搞什么?还不快点!
我多想母亲让我把自行车留在学校,带着我回家,或者停下来等等我,给我拍拍肚子,温柔地对我说:消化不良胃就抽筋,一阵一阵绞痛,很难受的。但是没关系,气捋顺了通畅了就好了。现在好些了吗?等会儿带你去诊所看看。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上学时,下雨下雪,很多同学都会有家长来接,我们从来没有。
在农村读小学时,一次天降暴雨,田间小路离家近,我就从小路走了回家。在家写作业时,母亲骑着车拿着伞回来了,说:你怎么回来了?我去学校接你了。
她骑着自行车,走的是大路,刚好和我错过了。
我当时立马眼泪决堤。
很多次,我都在想,我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后来明白了。
这样的温情和关爱,从小到大屈指可数。好不容易有一次,居然被我错过了,这种缺憾可不让人难过吗?
刚来姨妈的时候经常痛经。有一次,疼得实在受不了,躺床上喊叫,以此来缓解疼痛。
这时,院子里传来母亲和邻居阿姨的对话。
母亲说:你信不信我能让她立刻停止(喊叫)?
邻居很好奇:怎么让她停?
母亲开始表演了。
她冲我房间的窗户狰狞地怒吼道:再喊,马上过来把你打死!
我被吓到了,立刻就停止了喊叫。
邻居阿姨笑着说:你这招还真管用!
哈哈哈————
院子里传来了母亲得意、放肆而又刺耳的嘲笑声。
只有我躺在床上承受着疼痛的折磨,还要忍受无尽的屈辱。尊严扫地,被践踏稀碎。呼喊咽回肚子,化作无声的眼泪,五脏俱损的屈辱顿时覆盖全身。
邻居阿姨还在问:她为什么不叫了?
母亲说:说明根本不疼,装的。
我无声地呼喊: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这个人还是母亲吗?她就是一个恶魔啊。
我尽量平静地说完这件事,像看待一个事不关己的小事,刻意屏蔽掉那稍一代入就如剥皮抽筋般的疼痛,期待地看着外婆的反应。
外婆听着,似乎没打算说话。
我又说后来有一次,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直接告诉父亲:我要去医院。
当时,父母正在院子里做煤炉,母亲一个白眼瞪了过来,好像在说:真是不省心的玩意儿,就知道糟蹋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
我很愧疚,但是疼痛的折磨已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后来父亲带我去了医院,医生开了五盒活血化瘀的中药,花了五十。我喝了一盒,肚子就不痛了。
我还在想:一盒就够了,干吗开那么多,好浪费啊。
为了少浪费一点,我又喝了一盒。但又怕再多喝会喝出毛病,剩下的就只好浪费了。
外婆说:我生病的时候从来不去医院,有几年整夜整夜的牙疼,就硬熬着。痛经也不是什么大病,忍一忍就过去了,或者喝点红糖水就好了呀。你父母挣钱不容易,作为晚辈要体谅。
我说的并不仅仅是痛经的事,外婆不理解,我也没再解释。
我拖着左手,感受手腕处连绵不绝的刺痛,好尽量屏蔽掉内心其他的感受,飘起来遥望远处的旷野,问外婆:你说的那个衣帽官人长什么样子,他什么时候来啊?我要不要主动去找他?
外婆说: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找也找不到。
我问:该来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外婆说:我也不知道。我当初去世就看到了你的外公,说了一些我想说的话,他就来了。怎么?你这么想他来?他来了外婆又是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在这飘荡了这么多年,一直被胃痛折磨,简直就在地狱啊。如今,连你也不想多陪我一会。
见外婆破防,我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外婆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挣钱,让外婆早日投胎结束痛苦的。等衣帽官人来了我也一定会想法子再和你见面的。
这时,我看到旷野上有几只小狗正在嬉戏打闹。
我问外婆:你还记得我家那只大黄吗?
小时候,外婆给家里送来了一只小狗,一身黄毛。大姐给它取名叫‘小铃铜’,母亲觉得拗口,一直叫它大黄。当时父亲做煤炉正需要一只看门狗,就收留了。
我最喜欢小铃铜了,每天放学它都会准时迎接我。
后来,小铃铜生了一窝小狗。可是家里只需要一条看门狗,多余的父母不会养。
母亲将小狗装进尼龙袋,捆扎封死,砸在小河边全死了。
当时,小铃铜被拦在门外,死死盯着母亲拎着的尼龙袋。一边是自己的主人,一边是自己的孩子,它知道要发生什么,着急地‘嘤嘤’悲鸣。
杵在门边的我和它一样,担忧、无奈、焦急和悲痛,目睹一切发生却无计可施。
母亲害怕小铃铜护子心切,伤害到她,站在厨房里与小铃铜僵持,不敢出来,于是迁怒于我:你杵在门边干什么?还不快把大黄弄走!
于是我也成了谋杀小狗的帮凶。
那年,我才八岁。
我至今都记得小铃铜在门外那悲伤又无助的眼神,我抱着它强迫它离开案发现场的时候,它也没有任何要伤害我的意思。
后来小铃铜失踪了,也许是被狗贩子抓走了。我每天都在念叨:小铃铜一定会回来的。小铃铜一定会回来的。
小铃铜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我家一共养过八条狗。只是每一只都活不到一年,最短的只活了三个月。有的误食老鼠药死掉,有的耳朵里生了寄生虫死掉,有的得了瘟疫死掉……
其中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狗,得了犬瘟,去世的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它僵硬地躺在地上不断呕吐,脖子无法转动,只能转动着一双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的小主人,你回来啦,我真开心。
我拿一块海绵垫在它头下,一摸它的身体都已经冰冷僵硬了。
之后,父亲不做煤炉生意了,我家就再没有养过看门狗了。
我一直都想等以后毕业,自己出来工作了,一定要养一只小狗,好好爱它、疼它。可是这个愿望终究是不能实现了。
外婆说:记得,可惜了。
我喜道:您也觉得那些小狗可惜了吗?
外婆点点头说:不需要小狗也不能砸死啊。送人就是了,或者养起来也不费多少粮食,他们也会自己找食吃。
我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外婆说:等养大了就能卖钱,狗肉比猪肉还贵呢。
小鸡突然不啄米了。
我问:那你会把小铃铜卖了吗?
外婆说:小铃铜看家呢,不卖。
我说:要是她不会看家了,不中用了呢?
外婆说:那就卖了。
我说:你怎么这样啊?小铃铜养了那么久,你舍得吗?
外婆说:一条狗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
小铃铜早已不在,外婆也真卖不了,可我还是没忍住说:谁把小铃铜卖了,我就跟谁翻脸。外婆不行,母亲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说完,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们要真卖了小铃铜,我又有什么法子,我的翻脸又有谁会在意,不过是在平静地接受小铃铜被卖和遭一顿毒打以后再接受小铃铜被卖之间,选择了后者罢了,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这回,外婆没有动怒,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反而笑道:畜生就是畜生,你妈生你养你,难道还不如一条狗吗?
畜生就是畜生。
我苦笑,喃喃自语道:是啊,畜生就是畜生,儿女就是儿女。绝对权威之下,只有无限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