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以后,二姑和我谈及此事,批判长兄长嫂:家里有那么大的房子,还把老人一个人安排在村子里的老屋!放在身边怎么了?自己的亲妈还嫌弃啊?
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
外婆在老屋没住多久就病逝了。
生前,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是在初二年级那年的大年三十。外面一样的热闹,可她却已经卧床不起。
我嗑着瓜子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就来看她。
她没有牙,嗑不了瓜子,我就一个一个剥给她吃。她没有拒绝,我也剥得开心,一粒一粒送到她嘴里。
她说:很好吃。
我说:那我晚上回去再剥一些,明天给你送来。
她说:好。
天黑了,外面正是放烟花看热闹的时候,我想出去和小伙伴玩,这只是我早点脱身的说辞,或者说一半客套,一半真心。
回家之后,我真剥了一些瓜子,放在塑料袋里包好,但是第二天却因为贪玩没有送去。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却一直没有行动,哪知道再一次见面就是她的葬礼了。
那天放学回家,亲戚都聚在我家帮忙摆酒宴客,我才意识到外婆去世了。
我没感觉多难过,直到看到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外婆,被被褥包裹着,很小一只,我才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大姑见了,笑话我:有什么好哭的,你外婆都这么大年纪了,死了不是很正常吗?
我感觉我的眼泪很虚伪,硬生生收住了。
外婆有疾从不就医,听她说最难受的是牙疼,整夜整夜疼睡不着,就这么熬着。胃癌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已经无药可医,只能靠吗/啡缓解疼痛。
我知道癌症意味着什么,却并不担心,也没有想过去关心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为她做些什么。
我知道胃癌很折磨人,到后面,东西都吃不了。我见过父亲送过来的饭菜,很小一碗,还没有装满,外婆都吃不完。但我没什么感觉,我根本体会不到外婆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没想到病魔能迅速让人缩水,才半个月的时间外婆的骨架都缩小了大半。
我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去上学了,并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我非常想送外婆最后一程,可我不敢和父母提,他们也没有主动说下午别去上课了,和老师请个假吧。我潜意识里认为即使我提了,他们也不会同意的,说不定还要说我一顿: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外婆的事不用你操心。每年给你交那么多学费,就是让你这么浪费的?
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外婆的葬礼没有我半天的学业重要。
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事,心中无限遗憾和愤懑:
学业随时都可以补上,但外婆的葬礼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人活在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以放弃的,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放弃的。如果一定要做个取舍,亲情难道不比学业更重要吗?更何况只有半天的学业,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我自责于自己的懦弱,不理解他们,也不敢说服他们,甚至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
爷爷和外公我没有见过,奶奶也在我两岁时去世,没留下任何印象。隔代长辈里只有外婆一人。
如今连外婆也没有了。
外婆去世以后,我们家就只有两代人了。
后来我们班英语课代表因为爷爷去世,需要请假回家,班主任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在一旁的我别提有多羡慕了。
外婆去世后,生我的那个人常说我二姨在外婆的葬礼上磕破了膝盖,哭得死去活来。言语中都在称赞她多么伤心,多么孝顺。
在一旁的我不敢说话,内心只觉得可笑。
二姨离外婆老家是最近的,当初外婆需要人照料,她却百般推辞。如今在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又有什么用呢?
我没和外婆提葬礼的事,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并不像棺材里包裹得那般瘦小。没有躯体的灵魂看起来轻飘飘的,不像是走来,倒像是飘来。
她见了我很是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外婆,对不起,我剥好了瓜子的,可是我一出门就想和小伙伴玩,一直都没有给您送去。
外婆说:我是要死的人了,晦气,大家都不愿意来,你不想来也正常。
她说:你说给我送瓜子仁,我就想啊盼啊,盼到死也没把你盼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知道我应该感觉无比愧疚,但我与愧疚之间好像又隔了厚厚的一堵墙,我想说自责内疚的话,又觉得虚伪,索性就不说了。
外婆又问:你怎么来了?
我把左手伸出来给她看,轻描淡写地回答她:我自杀了。
左手腕的伤口和躺在床上的我伤口一样,只是没有鲜血再流出来了,张开的口子像鲜艳的红唇,外翻出来,我还能感受到持续的刺痛。
刹那间我闪过一个念头:人都死了,伤口为什么还这么疼?那这伤口还会愈合吗?还是说一直保持这个状态?难怪人间诅咒总有一句‘不得好死’,若人死后的灵魂永远保持生前的最后状态,那便可以解释这个诅咒的恶毒了。如此说来,外婆此时此刻,还会胃痛吗?
外婆看也没看,抓着我的手,作势捶了我一拳,惋惜道:我的傻孙女哎,出什么事了要自杀?你才多大啊!
我笑了笑,这是一个漫长的话题。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并非是和生我之人争吵之后的意气自杀。
我想心中的苦闷和委屈,生前没机会和别人详说,现在就和外婆好好说道说道吧。
但是要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