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住。
像刚上了发条似的绝版洋娃娃,仰抬鹅颈的动作稍许缓慢。
视线再度落到他身上。
路口,一辆电瓶车乌拉冲驶而来,自后照亮了萧砚丞的脸。
逆光里,她根本辨不清他的眸色。
“砰——砰!”
两只黑圆小轮毂轮番碾过井盖。
萧砚丞眼疾手快侧过身,挡住少女。
井盖上的小水滩,只溅了他一裤脚。
宋暮阮后退一步,忙不迭撇清责任:
“不是我叫你挡的,拒不赔付你的裤子!”
小没良心的。
萧砚丞径自被气笑了。
从西裤口袋里拿出叠得板正的墨蓝灰真丝方巾。
顿了下,又放回去。
宋暮阮看着他的谜之操作,忍不住问:“你不擦一下?”
萧砚丞摸了摸峻拔的鼻尖。
触过方巾的指尖残留着一抹淡淡的蟹腿菇味道。
眼前不自觉浮现两瓣嫣红似花的娇唇。
“中午看太太吃饭,我很有食欲。”
所以?
宋暮阮眉间一跳,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
“从明天开始,太太作为宋助理,工作内容需得增加一项。”
“什么?”
今天她连放个会议资料的都漏洞百出。
现在这资本家又来增加她的工作量?
“每天下午选定好餐厅。”
“下班后,与我共进晚餐。”
宋暮阮:“?”
下意识拒绝。
“不要!”
谁知,那万恶资本家不依不饶。
“既然已经被你认定为头婚搭子,我不介意在你定义的属性里,再增加一种——”
“晚饭搭子。”
不是吧?
要她每天都和他吃饭?
宋暮阮蔫了。
越发觉得身披的这件黑衣就是眼前这位豹子先生的捕猎网。
一网打尽她们这些弱小可怜的底层动物后,还专程跑到网前来,亲自赏个甜头。
“萧生,我的助理期现在只剩八天。”
萧砚丞薄唇轻张。
陈述平铺的语气里,浸了几分暗夜造势的不容置喙。
“我记得太太给我的那份课程活动方案书里写着的是十二天。”
“但时至今日,小宋老师一节课也没上。”
论精打细算,谁能比得过资本家?!
宋暮阮两眼凝瞧着他,指尖顺时针搅着他的大衣。
“……我觉得以萧生的学习能力,完全可以把十二课时压缩到两课时。”
萧砚丞掣了下薄唇。
“小宋老师,如你今日所见,我很忙的。”
“当然,小宋老师可以利用周末时间补课。”
宋暮阮:“……”
周一到周五天天见不够,还得加上周六周日?
算是见识到了什么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八天后,她看见萧氏大楼也要绕着走!
他继续说道:
“按之前的语言老师课时费计算,时薪八百,一晚买断五千。”
“行!”
钱多不压身。
宋暮阮一口答应。
“我们是每天用完晚餐,就开始上课?”
萧砚丞颔首。
“介于小宋老师的特殊身份,我打算买断你二十四小时。”
!
娇躯在那宽大的衣服里颤了颤,她凑近一小步,指尖捏着他柔软的衣袖。
“萧生……萧大总裁,我不要这受宠若惊的特殊待遇。”
“毕竟您这么一个高大帅气出手阔绰的千亿总裁,和一位漂亮可爱单纯聪慧的小仙女不分昼夜厮混一起,我怕有损风评,你说对吧?”
萧砚丞哂笑,并未出声。
只是唇弧往上扯弯一瞬。
“请问那位漂亮可爱单纯聪慧的小仙女,是怕损我的风评还是她的?”
宋暮阮谄媚的笑容冻住,迅速答道:
“当然是您的呀,还有萧氏的。”
才不是。
统统都是她的!
萧砚丞居高临下睨着她。
一双灰褐眸转幽转浓,像落了层不透光的黑膜。
投注到少女娇颜的视线,也是朦胧的。
“请转告那位小仙女,就说——”
“萧某向来不惧风评。”
宋暮阮撅高了嫣红唇瓣,咻的下甩开他的衣袖。
羽白长靴踏在树荫大道上,噔噔噔的,几步就拉开了数十米距离。
老男人,当然不惧风评喽!
她还是个年轻小仙女,当然得在遇见真爱之前,得维护好清纯可爱人设。
哼,他就是想破坏她的好名声!
“坏男人。”
“一肚子坏水的老男人!”
说着,宋暮阮骤时停步。
回过头,那位又老又坏的男人竟还在原地。
站立的身姿都未动半分。
就连眸光也还是朦胧的。
隔着数米的距离,穿过黑暗,径直黏着她的脸。
宋暮阮错开视线,粉腮微微发烫。
咬了咬唇瓣,腥味阔溢,疼感随着血丝从舌尖,顺着食管,沉到胃里。
微微的,发酸发胀。
她动了动尖圆的靴尖。
下一秒,又拨转娇躯,哒哒哒跑了回去。
停在他身前。
男人的眸光深意韫浓,悉数投注她的脸上,宋暮阮指尖一蜷,脱下他的大衣。
两片殷红唇瓣一张一合,生怕他误会,在他发问之前迅速解释。
“我只是想把衣服还给你。”
萧砚丞侧了侧身,并未伸手。
“不用。”
“小方马上来接我。”
踩水的窸窣细响入耳,宋暮阮才发现他竟踩在井盖上。
赶紧拉过他的胳膊,笑着说:
“你不怕掉下去,我还怕和你说着说着,人就不在了呢。”
他偏了偏脸,左耳略微向少女俯低。
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什么?”
她笑意更甚:
“这么看,还是有点学生求教的谦虚模样嘛。”
好吧。
态度端正,孺子可教。
原谅他了。
她对他总是这么大方又宽容,今日积德加二分。
“萧生,我明天考完试要去朋友家吃饭,七点上课行吗?”
“嗯,到时我来接你。”
“好。”
宋暮阮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学习软件,退出账号。
调出新登录界面。
“你设置个密码吧,我给你注册账号。”
话音刚落,男人五根冷峭纤颀的手指,慢缓伸到她手机上方,微微抓捏了下。
接着,指尖又向下降落。
一寸一寸,像老奶奶下楼似的,生怕走岔了梯步。
宋暮阮看得眉心叠皱。
凝了眼男人,她默然摁灭微亮的屏幕。
果然。
那自然屈弯的大手在她眼前停顿住。
她正想询问。
男人却动了动薄唇,嗓声似调侃,又携着几分瑟凉——
“明天注册,今晚学生就不多叨扰小宋老师了。”
宋暮阮挪了一步,靴尖抵住他欲要调转方向的皮鞋。
她高高踮起,迎向那双幽褐失焦的眸子。
“萧砚丞,告诉我你夜间视力差这件事很困难吗?”
“我又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
少女馥郁的鸢尾香拂渡而来,萧砚丞循香垂下长睫。
优美上勾的眼弧,骤时被睫影绘添了几度意味不明的凉意。
“是夜盲症。”
“这半年一直在国外诊治。”
宋暮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尖儿。
难怪他领了证,就人间消失了。
她摆了摆手,两片海棠瓣似的红唇正欲张开,忽即又想到他看不见。
于是,学着祁宥昭饭桌上的姿态,她拉过他的右手,温柔地拍了拍手背。
以贤妻大度的口吻,循循说道:
“萧砚丞,我原谅你这半年对家中美娇妻不闻不问,让我守活寡这件事了。”
她的五指滑嫩若绸丝。
拍他手背时,又更像猫咪爪,绵软软的,有几分肉实的感觉。
萧砚丞眸心微动,眸底那点灰,折出清浅柔波。
但,嗓声却是不温不凉的戏谑——
“所以,美娇妻那天是赖不住长夜寂寞,才选择对远在万里之外的合法先生进行言语骚扰的?”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背诵聊天记录。
“买了新旗袍,今晚你来我家,穿给你看噢。”
“干杯……”
宋暮阮甩开他的手,想要捂住那薄唇。
“啊,你别说了!”
他却不依不挠,谑意更浓:
“一起睡觉,亲亲老公?”
“太太,如此讲求兵贵神速,萧某刮目相看。”
“你快删掉啦!讨厌。”
宋暮阮涨鼓着脸蛋,两只小手转而放下,从他裤子口袋里揪出手机。
点亮手机屏幕,她高举到他俊脸前。
不料,男人却快她一步,遮住脸。
“你别挡。”
“萧砚丞,你松开!”
她一手维持着举高手机的动作。
另一只手扒在他的手背,使劲儿想要撇开。
见那大掌根本纹丝不动,她索性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借着巧力,咻的下跳进他怀里。
这时,两道车光从路口扫射而来。
平稳而明璨地,照亮了梧桐树下的那对男女。
车内,年轻的小方司机本愁这街太黑,担心上司又犯夜盲症,一个劲儿在车内东张西望,只怕没拿个高音喇叭大喊萧总。
“萧总,你在哪儿呢……”
倏地,刚摸出手机的他浑身一怔——
车灯前方,一对男女共同披着件长款大衣。
少女面呈桃粉,像只蒸熟的小虾米,拱着软柔的柳腰,一拱一动的,挂在男人胸膛上方。
男人微微扬起头,两手交握成拳,隔着纯黑大衣拖住少女的蜜臀。
从饱满额弓、略微凹陷的唇窝,再到雪白毛衣领口半隐半现的硕圆喉结,线条隽逸如画。
任凭少女在他头顶上方扭耸,那如画的侧脸始终携着几分温惬。
手机啪的声砸在大腿上,小方揉了揉眼,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连啧几声,叹出几句: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想不到华大的学生也是这般……”
话音猝然停止,小方揉得噌亮的两眼瞪圆了。
那紫沉沉的手镯——
下一秒,他浑身触电似的躲到方向盘下。
“哇靠靠靠!”
“还好没打电话!”
萧总,果然猛男!
站着也行!
腰力比他5.1视力还绝!!!
而另一边,故技重施失败。
宋暮阮瞪着男人,故意粗着嗓子,凶巴巴地威胁道:
“萧砚丞,你不许把这聊天记录给别人看!”
“特别是那瞿二!”
车灯明如白昼。
萧砚丞仰睇着她的绯红怒颜,喉结在玉质皮肉里滚落了下。
没了松烟灰睫影的倾盖,向来凉薄寡情的凤眼清亮勾人。
“好,悉听太太便。”
宋暮阮耳尖一热,推开他雄健有力的胸膛,从那温热含香的怀里蹦了下来。
手机塞进他大衣口袋里,她快速丢下两句话,转身就走。
“小方来了,你走吧。”
“我家就在前面,就不坐你车了。”
萧砚丞松开蜷握的拳头。
掌心中央,各有四个深刻的指甲印。
斜连成竖排,截断智慧线。
与旁侧的感情线平行,像是另外生出的一条新感情线。
脑海抖然浮出五字——
失智的爱情。
他眸心一沉。
再抬眼看少女时,少女已被对面走来的一个男生拦下。
可以给微信吗,六个字清晰飘来。
萧砚丞长腿迈出,几步跟上。
双膝微弯,他的大掌精准捉住少女拢在长袖中的那团绵软小手。
扬起下颌,他只懒懒撩起一丝眼缝,俯视着眼前仅有一米八的年轻男大。
“走开。”
“我太太。”
宋暮阮:“?”
走开?
……什么幼儿园小朋友发言。
这像一个大佬说的话吗?
瞥到那无名指戒,男大遗憾收起手机,指着前方,配合道:
“那我走?”
走前,还不忘瞧了眼宋暮阮。
车内的小方目睹全过程。
看男大从车旁走过,他撂下窗,斜了他一眼。
刚荣升为头号cp粉的他,嘴里故意嘟囔道:
“我们萧总的老婆也敢抢?”
“他们可是很恩爱的!”
说着,见梧桐树下的二人往前走去。
他也缓缓松开刹车。
五码的速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
于是,黑灰相间的千万劳斯莱斯幻影,成了这夜里最闪亮的电磁炮。
“嗡嗡。”
手机震动。
两条新消息跃进屏幕。
最尊敬的萧总大人:
[掉头。]
[走。]
小方连消息也顾不上回,赶紧360度大转弯,驶出了梧桐大道。
而这一边——
宋暮阮刚甩开他的手。
四周轰然黑了下来。
她两道细弯的黛眉又翘高了,转过身去,早就没了车影。
“真不是小方吗?”
“刚刚看着那车子很像你的。”
只是,忘看车牌号了。
萧砚丞伸出右手,朝上摊开掌心。
两只檀木阴阳镯缠到腕骨处,黢黢的深紫。
“看不见。”
“我目前很需要太太的帮助。”
答非所问。
宋暮阮抿了抿唇瓣,旋即拿掉他一只手镯,握在手里。
骤时,两只交缠的镯子扭成一个∞符号。
她走在他前面,像遛宠物狗似的。
又故意拨转娇躯,与他面对面,支棱起小碎步,一边往后退,一边俏着嗓子道:
“走吧。”
“前方小心水洼哟~”
男人一双灰褐眸子目视着前方,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条一米二大长腿憋屈的,只能以十厘米一步的速度,跟在少女的羽白靴尖后。
“太太这是把我当小狗?”
宋暮阮莞尔卸责。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那请问萧生是只什么品种的小狗啦?”
萧砚丞薄唇掀起一侧。
泰然接过她的话。
“狼狗。”
“血性方刚的那种。”
宋暮阮停住脚,男人的硬朗胸膛猝不及防轻磕到前额。
“……”
所以。
老男人今晚是故意屈驾到她的地盘来找茬的?
萧砚丞往他的身侧拢了拢手镯。
那只小猫软爪也顺势擦到他手背。
青蓝筋脉如虬枝激凸,他悄然翻转手掌,把那只碰瓷猫爪纳入温热掌心。
随之,他用以温言温语转移注意力。
“萧太太,我的姓名也是三个字。”
宋暮阮:“?”
他薄唇微勾。
自恃着一抹别致的深意,慢而缓地陈述出后话:
“你方才唤瞿放为瞿二,唤贺从柯为从柯。”
“都是以二字表亲疏。”
宋暮阮眉心一跳。
如同身临在饭店走廊的感觉再次裹临到神经末梢。
她本想转身就走,然而右手却被他擎在那方温粝掌肉里。
整个身子像被施了咒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萧砚丞顿了顿。
再次掷在夜里的嗓声沉静又克制——
“所以。”
“你什么时候也唤我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