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夜幕亮黑。
天际,几团雾云压在宋暮阮的眼底,轮廓是清晰的水银白。
往前几步。
便利商店的LED狭窄长屏里,向左慢速滚过福利优惠等宋体字样,焚红了她眼底那撮白。
“暮阮学姐?”
宋暮阮闻声收拢下颌。
一线红光飞速溜去眼尾,转而化成一抹温意。
她踱步进店内。
顶灯横纵两排,白得亮敞。
如麻雀的方正小房间里,从小零食到日用电器,五脏六全,摆放有序。
她看着收银台后的俊秀少年,牵起一缕笑。
本精致装扮的娇颜在灯下愈加靡丽灵动。
“从柯。”
贺从柯也笑了笑,清澈的眼睛微光闪烁。
“上次你说要回浔墨待一段时间,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暮阮随手拿过货架上的泡面,递出一张银灰头像的纸钞。
“临时找到了一份兼职,所以就先回来了。”
噔的一声,贺从柯扫码,面上的笑意不减,又道:
“恭喜学姐哟!所以这么晚才吃饭是因为在加班吗?”
“不是,只是想加餐了。”
“那这份加餐的泡面是在店里吃吗?”
宋暮阮点了点白尖尖的下巴。
白日脑后的高马尾早已放下,及腰的发丝弯弧自然而优美。
从头顶斜分,悉数别在耳后,顺着薄如纸的肩背蜿蜒瀑流而下,笼住那不盈一握的软腰。
动作间,瀑流盈熠着黑珍珠般的乌亮。
“嗯,哥哥也没回来,就在这里吃。”
接过少年找补的几张零钱,宋暮阮捏在手心,硬朗的棱角硌到她的指尖。
她定眼瞧去,垂着思忖的眼睫倏然掀睁。
“从柯,你?”
少年的笑意从唇边漾散到眼底。
“恭喜学姐找到兼职喽!”
宋暮阮笑了笑。
挑出巧克力,顺手把零钱塞进柜台边的透明小方盒里。
“下次学姐找到真正的工作,回赠你十块巧克力。”
“对了,你奶奶现在怎么样?”
贺从柯撕开透明的薄膜包装,一边打开泡面盒,一边答道:
“挺好的,一天在敬老院和其他的漂亮老婆婆唱歌跳舞。”
“前几天还和一个院草老头参加元旦晚会得了奖。”
宋暮阮刚想提醒少年少放调料包,却见他熟稔地只倒了少许调味料,便倒进了沸水。
她看着他,满意地拉弯了嫣红唇角。
“那就好。”
糯甜的嗓音落地。
胳膊左侧斜伸出一只大手,手里掐着的泡面盒与她口味一样。
手背,几道如虬枝的青蓝经络嶙峋凸起,落在她眼里,浸出成熟男人特有的禁欲感。
宋暮阮:“!”
登时反应过来,倏地侧过头。
萧砚丞却目不斜视,倾盖着密黑的长睫,径自从墨灰皮质钱夹里取出一张红钞。
又是红光“噔”的一声快响。
贺从柯找出一把零钱,温声问:“先生,请问需要在店里就餐吗?”
他淡淡嗯了声。
少年抽出一个硬币,把钱和泡面递给顾客。
萧砚丞看也未看,都搁在柜台上。
接着,唇角扯直,凉薄撇出一句:
“我以为送巧克力是贵店消费者的福利。”
宋暮阮睨了眼说话人,秀美的眉端蹙了蹙。
“……”
老男人,非得挤兑一个勤劳工作的小年轻吗?
贺从柯微微笑着,解释的话语尽含温柔的歉意。
“不好意思,先生,您误会了。”
“我们是朋友,所以是我自费送给她的。”
“哦。”
萧砚丞唇弧愈发冷硬:“所以,泡面也得我自己动手?”
不等少年开口,宋暮阮唤了他一声:
“从柯。”
“我的可以和他交换。”
“没关系的,”贺从柯拿过扫码机器边未开封的泡面,“现在这个点也没什么顾客,这也算是我尽心服务的职责。”
宋暮阮摁了下手心,掀眼瞪着这个故意为难的老男人。
老男人坦然接过她的瞪视。
伸出手,冷白修长的指骨扣住鲜红盒盖,丢出三个字:
“不用了。”
贺从柯把泡面放回原处。
“好的,先生,您放好调料后,我为您倒水。”
“嗯。”
萧砚丞拿起零钱,一只胳膊虚空环过少女的腰肢。
学着她方才的做法,把钱尽数放进她腰侧印着“慈善捐赠箱”的小透明盒子里。
目睹着这一系列操作,贺从柯愣了愣,旋即皱起眉头。
看了眼少女,见她仍反射弧慢,丝毫未察觉刚刚被男人占了她便宜。
于是,他支开少女。
“学姐,你的泡面好了。”
“好,”宋暮阮端起那滚烫的盒子,“那学弟你慢慢忙。”
“嗯。”
贺从柯放心道。
然而,下一秒。
柜台前的男顾客也尾随而去。
贺从柯眉头拧紧:“!”
这个老男人想干嘛?
不要以为有钱有貌就可以对暮阮姐胡作非为!
他离开柜台。
走到落地窗前的冰柜,借着整理冰饮的间隙,暗中观察着男人。
看男人只是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并没和少女说一句话,他的心又稍稍定下来。
“叮咚——欢迎光临~”
门口,正走进一位顾客。
贺从柯锁着眉头,转身前又往后看了眼那个沉默不语的男顾客。
殊不知,他刚一走到柜台。
那个男顾客没了监视,终于开口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
“这么快又饿了?”
宋暮阮捏着米黄塑料叉,睨了眼他,叠起眉心。
还不是怪他!
下午饭店走廊上那一口声声,吓得她胃口都没了。
还好被她当场明令禁止喊声声,否则此刻要是他又一个声声长声声短的,她今晚定要饿肚子了。
萧砚丞见她自顾自地搅拌着面,并不接话,停下手里的动作。
“生气了?”
男人简短的三字里含着几分妥协,宋暮阮平了眉心。
也不再端着姿态,应了声。
“没有。”
萧砚丞薄唇拉弯一侧,也不拆穿。
“为什么在小学弟面前,要与我装陌生人?”
宋暮阮拉开纸盖,热气如瀑烟沉沉压在她眼底。
很快,她眼底又覆上一层凉淡冷丽的水银白。
“你还不是没主动和我说话。”
“我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地对从柯说,我俩认识,你是我的上司。”
深知她气恼时,两只乌润的珍珠黑瞳会是如此。
萧砚丞默了一秒。
“我以为你很清楚我不主动搭话的原因。”
宋暮阮气笑了,扔皮球似的,又把问题丢了过去:
“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
他又抛出一问:
“你说,我见你的第一声。”
“是该唤宋助理、宋暮阮,亦或是萧太太?”
“……”
好吧。
说完了她所有的名字,就是不提声声二字。
都过去三小时了,还在怪她方才在饭店用“非友勿声声”五字高度概括了他俩的虚假关系。
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唤她声声那件事。
想到他那刻骤沉下的脸,宋暮阮心里散了气。
姣丽的容颜也绽放出今晚对他的第一抹笑。
“那你叫我宋助理吧!”
毕竟她在华市立的是打死不说隐婚太太人设。
宋助理三个字,上班下班都完美适用。
萧砚丞扯了扯唇角。
隔着落地玻璃窗,冷眸落到公交车站台的广告牌。
约三米宽的牌面上,是一位炙手可热的三料影帝。
最近,三十岁生日即将来临。
浔墨、中港、华市大街小巷,出租车私家车,甚至连萧氏旗下的霁恒传媒公司主页都是那位影帝的生日应援。
他看得眼胀。
“宋助理,靳良昀生日会,你不去捧个场?”
宋暮阮:……
顿住,又问:“你也知道那事?”
萧砚丞掠过画上那双温畜无害的葡萄桃花眼,薄唇又扯了下。
“当年宋家千金豪掷亿万庄园作生日礼相赠,占据港报头条版面。”
“不得不说,令人很是印象深刻。”
“不过——”
他的眸光落到少女的娇颜:“我有一个疑问需宋助理解答。”
宋暮阮捏叉的指尖蜷了蜷:“你说。”
萧砚丞如实撇出嗓声:
“那位马上三十大寿的老男人,你为什么不嫌弃?”
宋暮阮:“……”
所以,仅一岁只差。
这个老男人为什么能当着她面指摘她的不老男神?
弯长的细黛眉端下沉,她快要挤到鬈翘的纤细睫毛。
“他一点也不老。”
“上次代言护肤品,官方说了,他肌龄都还是二十五岁。”
萧砚丞轻掀大衣,不疾不徐从里侧口袋里取出一张小方块纸。
修长的手指轻而缓地把纸张打开,掌心碾平,放置于少女蜷弯的小拇指边。
一套从善如流的动作,优雅得像贵族王子。
只是这王子总是爱吐些戳人的刺头儿——
“不好意思。”
“比他小三岁。”
宋暮阮定睛看去,竟是一张皮肤中心的肌龄测试报告单——
“皮肤饱满度高,眼周无细纹,毛孔细腻,脸部无隐形色斑等色素沉着问题……”
“整体皮肤状态与修复能力较为理想。”
“经鉴定,肌龄为22岁?!”
所以。
这老……噢不,这男人大半夜还不回家的原因是去为一个“老”字,不辞辛苦地从家跨越两个区做肌龄测试?
萧砚丞满意地欣赏着她错愕的表情,特别是她在他和靳良昀之间来回徘徊的视线。
薄唇翕动,他下定结论——
“从某种程度来说。”
“宋助理,我们也算同龄人。”
末了,他着重降下语速。
“当然,靳良昀不算。”
“他仍在90后那列。”
原以为愣住的少女会道出什么惊讶话来,只见她拿起他的检查报告,指尖指着表头,两片艳如海棠的唇瓣认真发问:
“这家皮肤管理中心在哪儿?”
“报你的大名打折吗?我也想去测试一下。”
萧砚丞顿住。
旋即短促地笑了声。
“我付费,你测试,”他凑到她粉嫩耳垂边,低低呢出后面几字,“你看行吗?萧太太。”
薄热的口息烫得宋暮阮一颤,险些把手中的报告单掉在了泡面里。
她微微偏过脸,拉开了些许距离。
心里莫名觉得回到华市后,他们从中午到现在偷感非常严重,像一对逃避世人的伦理夫妻。
想到此,耳肉边的热息生了蚂蚁脚似的,转瞬爬上她的脸。
不一会儿,便酥酥麻麻地啮红了那白玉透亮的肌肤。
她重新捏握住塑料叉身,抻直了腰肢,端坐在红皮高凳上。
试图转移话题。
“刚刚那个零钱捐赠箱,其实是捐给从柯奶奶的。”
萧砚丞也坐直了上身。
看着她,淡淡嗯了声。
“他们是我的楼下邻居,从柯幼时便被母亲抛弃。”
“他爸爸原本是华大的辅导员,十年前也因意外去世了。”
“这些年他一直与温奶奶相依为命,温奶奶本就心脏不好,加上前两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从柯平日要念书又要身兼多职,没时间照看,只得先送敬老院。”
“所以。”
“我和哥哥每次来这儿,都是用现金付款。”
宋暮阮戳了戳泡软的面丝。
复又偏过脸,瞧了眼没作声的男人。
男人却炯炯清定地凝着她。
眸圈的灰映出淡邈磷光,如雪豹在眈眈锁着猎物。
她面上一热,稍稍错开视线,两瓣饱满的唇嗫嚅着: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朱砂玫瑰红的眼皮无声垂落。
自发带着那鬈卷纤长的睫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优美的气流。
她又道:
“我爱钱,但并不妨碍在见到弱者时,也会想要伸出手。”
说完,宋暮阮抿了抿唇瓣。
幼圆的腮颊浸出水润粉光,像是蜜桃尖尖的一抹羞赧。
“两年前,温奶奶因心脏衰竭生病住院,我自作聪明放了一千,却被他调监控发现,还给了我。”
“当时挺尴尬的,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孩追到教室还钱,同学都误会了。”
萧砚丞凝着少女的情态,眉梢撇起一方冷。
“我知道了。”
“剩下的,你吃完面再说。”
“好。”
宋暮阮把面卷在勺上,吹了吹,送进唇。
“呼!好烫——”
“纸,萧生!”
话音还飘在空中,男人迅速并拢手掌,伸到她唇前。
“吐出来。”
宋暮阮:“!”
惊得娇躯一抖。
最后……吞了下去。
泡面一路顺着食管滑落,滚烫的热意肆掠在胸口。
她的眼圈很快掉出了眼泪花。
一道清瘦的身影飞快挤进二人。
“学姐,快!”
“喝点水!”
宋暮阮接过那瓶开了盖的纯净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缓了缓,她放下水,对少年说:
“谢谢你,从柯。”
贺从柯摆了摆手:
“不用,学姐,这水我请客。”
倏然,二人身后响起一道凉阴阴的嗓声。
“我请。”
贺从柯转过身,看着说话人,态度温和有礼:
“先生,您付钱我更过意不去。”
萧砚丞大手一扫。
径自拿空了货架上的几盒巧克力。
“付钱。”
“连同她的水。”
“……”
-
便利店外,是一条梧桐老街。
这两百米路段,正在整修电路,昏沉沉的暗。
萧砚丞随着少女悠悠的步调。
慢倍速的,绕过告市民的电路维修告示牌,再度行在她身侧。
再次确认:
“真不吃了?”
少女摇了摇脑袋。
“不吃了,舌尖疼。”
裹紧粗呢短外套,她加快了脚步。
“好冷。”
“这天气真想让我做一只自由快乐的井底冬眠蛙啊!”
他脱下大衣。
疏阔宽肩,窄劲细腰,倒三角的身材撑满了里面那件单薄的高领白毛衣。
“井底之蛙怎么会自由快乐?”
“这你就不懂了,用金子填满井,蛙呱的一声就跳出去了……”
宋暮阮说着,后背覆上一片暖意。
她偏眼望去,白粗呢面料包裹的右肩被纯黑的驼羊毛大衣掩盖。
末了,他的几根凉白指骨轻拂去大衣里的几缕头发。
本就是深夜,她话声倏地戛止。
四周蓦地静得出奇,衬得这欲雨的夜也愈加昏浊了起来。
她清晰看见他的眼在发亮。
不是耽视的银灰磷光,就像他与哥哥举杯饮茶那样。
拱弯的凤眼,是月牙儿的邈淡柔褐。
萧砚丞上身微微向右/倾斜,认真垂询着少女。
“跳出去,不要金子了?”
宋暮阮回过神来,不自觉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一缕清苦柏香飘至鼻前,她缩了缩鼻尖,想要汲取更多。
“不,青蛙跳出去了。”
“外面是无拘无束的自由,井里是满满当当的快乐!”
“所以,它偶尔还是会回家享受快乐金子的。”
四周无人,只有对街一家快餐店亮着灯在收拾。
她的嗓音落在耳里,就像那店铺招牌上画的那碗冰糖雪梨汤,甜糯得黏耳。
萧砚丞薄唇微动。
切换称呼,十分自然。
“萧太太,好像掉进钱眼子里去了。”
宋暮阮抿了抿红唇,舌尖微疼刺得她眉心蹙拢。
嗓音也含糊起来。
“是不是觉得我很俗?”
“不。”
一声简短却快速的否认。
“嗯?”
她微微诧愕。
抬头,望进他的眼。
忽而,对街唯一的灯熄灭。
四周像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的彩衣,急剧褪尽颜色。
只有,她身侧的男人白得显眼澈净。
一双灰而褐的眸子,漩涡似的坠下来,在暗里恣意黏着她的脸,未挪动半分。
宋暮阮稍稍避开视线。
下一秒,他的嗓声落在这蕴凉的夜里——
“我只会觉得太太这个人很简单。”
“想要的自由快乐也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