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不待金莲发问,道:“他几个在司狱司前有事。”走至州桥上,认出刘唐、杨雄两个,各提着水火棍,桥上两边坐定,望见武松金莲过来,早扭开头去,只作观灯。金莲笑道:“好么!见面不相识。”
再望南走出一段就至城隍庙,观灯客人兴旺,摩肩接踵。公孙胜同凌振挑着荆篓,自在城隍庙里廊下坐地。
金莲眼快,道:“咦?那不是公孙先生?”武松轻声道:“是他。休朝那边看,有金吾卫过来。”说时握住金莲一只手,将她轻轻一拽。
金莲脸色一红,乖乖望小叔身边依偎了,二人只作看灯夫妇,廊下过去。武松公孙胜彼此望了一眼,公孙胜做个手势,武松微微点头。走出几步,武松见巡逻过去,将金莲松开,加快脚步,不多时已至南门。但见灯火内外通明,城楼上金吾卫倚戈观灯,城门敞启,有兵卒往来巡逻。
武松引了金莲,避开观灯人潮,只往僻静街巷内去。金莲道:“做甚?不是说翠云楼火起为号,一齐动手?”
武松道:“适才公孙先生说了,他同凌振已在各门暗巷内埋下火药。”
金莲吃了一惊,道:“埋火药作甚?”武松道:“动手前引燃,吸引兵力。”金莲道:“谁去点它?”武松道:“我。”脚下不停,说话间已闪身钻入一条陋巷。
陋巷深幽,并无屋舍,亦无灯火。巷子尽头处堆一垛柴草,烂砖破瓦,码放几只破旧木桶,满布青苔。武松也不晃亮火折,俯身一摸,摸见木桶中火药码堆紧实,连着火绳,干燥不曾受潮。
转身道:“待翠云楼火起,还按原计划行事,只多了引燃火药这一节。嫂嫂只管上城楼点灯为号,师兄见了,便率军入城。”
金莲道:“你去点火时,城门守卫我却怎生理会?”武松道:“你只管上去。你上楼时节,便没有守卫了。”
话音未落,巷外忽闻蹄声橐橐,兵甲丁当作响,金吾卫乱纷纷喝道而来,蹄声杂乱,听动静似有十数骑左右,城门前喝问道:“刚刚有无瞧见一个面生先生?引个道童过去。”守门兵士都摇头道:“不曾见得。”
金吾卫叫道:“那两个形迹可疑。再搜!不可轻易放过。”一人道:“刚刚有人瞧见这样两个,往那边巷子里去了。”
金莲武松都吃了一惊。武松道:“不好!须是走漏了风声。”金莲道:“公孙先生扮这般像,怎的也决撒了?”武松摇摇头道:“先设法脱身再说。”领了金莲,向巷尾疾步走出几步,旋即驻足。
金莲不解其意,道:“怎的?”武松道:“是死巷。”
金莲慌了手脚道:“那却怎办?”武松略一沉吟,道:“只好委屈嫂嫂。”金莲愕然道:“怎的?”
话犹未了,已吃武松轻轻握住臂膀,将她往壁上一推。金莲出其不意,唬了一跳,张口欲呼,却听闻武松低声道:“休慌。”倾身过来。
金莲大吃一惊。听闻武松道:“你搂住我。”一阵迷糊,一阵荡漾,顺从伸臂搂住小叔脖颈。
黑暗中二人靠得极近。金莲紧贴小叔胸口,但觉他一身布衣满是昨夜火炕熏染陌生烟火气味,底下隐隐透出平日熟稔气息。说不清迷醉还是惊惧,头脑一阵阵眩晕,听闻武松耳边道:“休要声张。随机应变。”
金莲明白过来,惊惧稍减,悸动渐生。低声道:“谁慌了?”伸手去解小叔衣带。
武松黑地里一把攥住她手腕,道:“嫂嫂作甚?”
金莲扑哧笑了,悄声道:“叔叔要装时,索性装得像些儿。”
武松道:“休要开这种玩笑。”
金莲道:“谁和你开玩笑?你嫌弃我时,自家把衣服扯松些儿便了。不是扮一个你情我愿?倒像是我情愿,你不情愿似的!”
武松不响。然而未再抗拒,任凭金莲手掌从他掌心游走出去,扯开衣襟,纤手探入他胸口,攀上肩头,掀开肩膀衣衫。周遭黑暗,望不见小叔神情姿态,然而他岿然不动,沉默深不可测。
潘金莲半是恐惧,半是挑衅,纤手触摸他心口,指掌所及处皆是一派灼热,手掌下胸膛起伏,肌肉紧绷,似触摸一头野兽。仰头道:“叔叔的心跳得这样快。”武松不答。
金莲道:“你当真就这般怕我么?还是嫌我?”
武松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道:“嫂嫂休要觉得武二软弱可欺。”
金莲道:“谁人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你?你掉了造化了!我倒情愿叫你欺负,你只不肯。谁知是没胆还是不肯?不似个真男子汉。”赌气将武松一推。手腕却吃他一把反攥,这一攥力道大得惊人。
金莲吃了一惊。但觉身前似一头老虎欺上身来,气息灼热,带了怒意,将她往后一掀,牢牢钉在壁上,反手便来扯她衣衫。
潘金莲浑身瘫软,哪里叫得出声。说时迟那时快,巷口人声嘈杂,蹄声杂乱,金吾卫已赶得近了,火把光芒晃动,刺入巷内,照见个魁梧男子,将个妇人抵在壁上,二人俱是衣衫不整,姿态暧昧,见得灯光摇曳映来,双双吃了一惊。
男子侧身遮住妇人,喝道:“看甚么看?”妇人一声娇呼,将脸儿藏在他怀中,火光晃动,只映亮浓密云鬓,一线肌肤,一双皓腕。
金吾卫都是一愣,纷纷笑起来。当先的已移开火把,埋怨道:“晦气!撞上对狗男女行事,回头赌钱须蚀些手气。”一名军官喝道:“天寒地冻的,这里做些甚么勾当?不害臊么?”
另一个笑骂:“偷情的不归你我管,由他去罢。——北门西门也叫增兵,趁早过去,梁中书亲自在那边,也好叫他瞧见俺们勤谨巴结。”
一人诧道:“西北门一向平静,梁中书亲自在那边怎的?”那人答道:“上头说了,梁山今夜有细作潜进城内,要里应外合攻城,只不晓得打哪一边进来。如今四个城门都加强戒备,不叫他轻易夺门而入。”
众人纷纷呼喝,拨转马头,朝巷外呼啸而去。一人回头叫道:“家去罢!天寒地冻的,别教你女人冻着!”众金吾卫一阵哄笑。蹄声橐橐,转眼已去得远了。
武松早收了手,将金莲前襟掩上,背身不再看她。金莲心跳如鼓,几乎站立不稳,胡乱掩上前襟,结束衣钮,听闻武松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
金莲定一定神,双手仍旧微微颤抖,匆匆系着衣带,半晌道:“叔叔都听见了。”
武松点一点头,道:“不知何时走漏了消息。”金莲道:“事情岂不是决撒了?”武松道:“不曾决撒。须得设法传信,叫各门上兄弟戒备。”
这时忽闻一声唿哨。屋檐上一个人伏低身子快步过来,墙头跃下,叫声:“武二哥!”
武松道:“段兄来得正好。消息怕走漏了,东南西北四门都正增兵。”段景住闻言大吃了一惊,道:“那却怎办?”武松道:“须得传信各门上,等不得点火信号了!怕殆误时机。各人判断松紧,伺机动手罢。”
段景住点点头道:“我往北门去罢!”武松道:“有劳兄弟。你既去时,东门上消息也顺便带到。”段景住道:“那是自然。只是西门消息传递须来不及,怕赶不过去。”
金莲掠一掠鬓发,道:“我去罢!”武松道:“你怎生去得?”金莲道:“段兄弟怎生去,我就怎生去。”武松道:“不妥,嫂嫂还是就在这里。由我去去便回。”金莲道:“你自己说的,南门事情最重。这里怎离得了你?留我一个在这里,情势生变起来,难道我有本事杀尽了这些守卫?”
武松沉吟片刻,道:“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待要叮嘱几句时,金莲一扭头道:“我自有主张。”武松便不言语了。
段景住道:“墙头下有俺一匹马停着,嫂嫂骑了去。”金莲道:“你自己呢?”段景住道:“我有办法。”跃上墙头去了,不一会牵回一匹马。
武松催促道:“嫂嫂还寻些甚么?”金莲伏低了身子,摸黑地下踅摸,道:“我的银三事儿不见了。”武松道:“便是金子做的,现在也不是寻它的时候。”金莲头也不抬地道:“银子制的就不是东西了?你少管。”
段景住道:“怎的,嫂嫂丢东西了?”金莲道:“奴的一副银三事儿,扣在前襟上的。”段景住道:“怎生丢的?”金莲道:“刚刚给不知道哪个冒失鬼扯脱了。”段景住晃亮火折往地下一照,却也没有。抬头一怔,道:“二哥伤了?”
武松伸手一摸,低头火光下看了一眼,道:“不曾伤。”牵过马来,伸手一搀,将金莲扯起,轻轻一托,托她上了马背。仰头道:“去罢!东西丢不了。回头我寻见了带回。”
金莲马背上道:“回来没有时我只问你。”武松道:“你只管回来。”
金莲哧的一笑,道:“叔叔这话,我记得了。”一抖缰绳,催马去了。武松巷口伫立,望了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