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收回视线,心绪漫无目的地飘摇时,回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夜,在旷野的树林中,阿弥沙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沉默而让人禁不住心生向往。
第一次就心生向往了?他不免怀疑自己。好像没错,就是这样,突兀而又顺理成章。此前他的龙生目标仅是活下去,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养育一只小银龙。
但现在不同了,他想和阿弥沙永远在一起,远离危险与纷争,没有后代也没关系,那简直无关紧要,没有比阿弥沙更重要的了。
他们相识的时间也才那么短,这个人却已经在自己生命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了,就好像,赫兰停顿须臾,脑海里浮现出什么隐约的轮廓,好像……
“阿弥沙。”
“我在。”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阿弥沙按着龙晶刀的手上,慢吞吞地开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而现在我在重新认识你。”
所以他不受控制地为他们不对等的相交感到不满,总是患得患失瞻前顾后。这太难受了。
如果我在银龙之前认识你,一定会比他更珍惜你。赫兰这么想着,在心里默默描摹那双亮丽有神的金瞳。
阿弥沙低下头,视线掠过搭上手背的那只白皙微凉的手,嘴角噙着笑,“或许吧。”
两人的手缓缓相握,熟悉的温暖触感袭来,他靠着龙仆的肩膀,暂时越过了当下的重重危机,闭上眼期许着加冕之夜的谈话中、伴侣提及的那些关于他们的未来。
“我会努力成为你心目中的主君的。”
他以为自己是在心底默念,没成想已然脱口而出。
“主君——”阿弥沙闻言转过头,发丝扫过他的额头和眉心,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我知道、我知道,”赫兰打断龙仆的话,替对方说了下去:“我降临到世间,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存在的意义。”
“还有,等我找到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意义时,就会真正强大起来,”他注视着龙仆英气的眉眼,歪了歪脑袋,补充道:“比金龙主君还要强大。”
听着自己的话被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阿弥沙略微挑眉,替跟前的人将那略微凌乱的额发轻轻撩开,“好记性。”
“但是,在我找到之前,”赫兰话锋一转,轻轻转过龙仆的手,指腹珍视地摩挲过那枚璀璨夺目的龙晶戒指,“就由你来暂代吧。”
阿弥沙愣了一下,虽然笑意不减,眼神却落不到实处,仿佛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
“不行吗?”这反应让小银龙有些着急。
“当然。只要您想。”
龙仆转瞬便神色自然,反握住他的手稍加用力,意欲将他扯入怀中。
“等下。”赫兰忙挣开手,按着阿弥沙的肩,谨慎小心地靠过去。
……他想起那个水雾迷蒙的梦境,梦里自己猛扑过去,结果龙角不慎划破了阿弥沙的侧脸。虽然扫兴,但好在那是梦,他可不希望在自己与伴侣亲近的时候发生这种事。
“怎么了,主君?”阿弥沙关切地垂首看他。
“没事。”
赫兰小幅度地摇摇头,实际缘由毕竟不好说出口。哪怕戈利汶用潮汐镜召他入梦确是存心不良,他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认为那个梦不好……它简直真实到自己醒来后见到阿弥沙都忍不住脸红。
“真的没事?”
阿弥沙又凑近了一些,神情似笑非笑,赫兰不由得心跳加速,怀疑龙仆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真的!”他脸颊发热地搂住伴侣,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找梅兹的女王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阿弥沙被抱了个结实,看不到对方埋起来的脸,于是轻轻拨弄那束起的银色马尾,“她会是我们对付红龙的助力。”
“亡灵?”赫兰犹疑一瞬,“可它们怕火,尤其是龙焰。”
“圣国子民皆信仰光冕女武神,光与焰对他们的伤害不比对普通亡灵,”龙仆抚着他的发尾解释道,“除了伊弗瑞拉的地狱吐息。”
“奈尔法在世时,人们对伊弗瑞拉的称呼还不是猩红死神,他们称红龙姐妹为地狱火,因为那无出其右的恐怖吐息。”
“……哦。”
赫兰很喜欢阿弥沙跟他讲千年前的事情,但这一次却越听越忧心忡忡。他们联合所有力量都是为牵制地火王庭的大军,他毫不怀疑最终又是龙仆独自去面对伊弗瑞拉。
这是合理的,他也试图说服自己,惟有阿弥沙有这样的能力,那便只能由他来肩此重任了。他也相信阿弥沙的实力,绿龙主君在其手下都没能挣扎多久,红龙纵使更强,差距想来也不会大到难以跨越。
可是于私心,他不希望是自己的伴侣每次承担起最大的风险——哪怕他有能力分担一半也好。
他知道,实际上阿弥沙无论如何都会除红龙,若仅是为了抵抗地火的入侵,那大可用风暴阵来牵制对方。伊弗瑞拉是疯子,她的无名怒火得不到宣泄就会烧向别处,阿弥沙是要救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
可他被星律教廷放弃了,在圣城受了三日的光刑,而教廷也被人族放弃了,七国联军远征十四年,烧死了无数星语者,将神圣的弗罗伊斯夷为平地。阿弥沙有什么必要去救他们呢?他真正的宿仇只有德克索、卡拉提和安卡莎,而黑沙龙祖与绿龙主君皆已丧命。
“主君?”
龙仆抬手捧住他的脸颊,轻微摇了摇,赫兰眨两下眼,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我还以为您又做梦了。”对方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的能力是做梦,是不是太没用了点?”银龙主君自嘲地笑笑,“戈利汶的任意门,卡拉提的生死人肉白骨,加迪安的赐福,还有古伦达的移山倒海,都比天天做梦强多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
“那不是梦,是过往真实存在的一切。”阿弥沙用指腹揉了揉他的脸,灰色眼瞳中无声流淌着温和的情绪。
“知道过去有什么用?我什么都做不了。”赫兰低垂眼眸,闷闷不乐地倾诉,“我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走向既定的结局,看着你一步步迈向众叛亲离,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正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我身在其中,却连触碰你都做不到,我不想再做梦了,我怕有一天要面对那些我不愿意见到的——”
话音戛然而止。他愕然睁大眼睛,银白羽睫极轻地颤动两下。
龙仆低下头,轻柔地堵住了他的唇,不像以往那样带有情欲意味,而是单纯的唇瓣相贴,没有撩拨,只有安抚。
又是这样……
好吧,他承认这真的有用,原本声势赫奕的负面情绪徐缓退潮,心境就此平静下来,不再牵动他去胡思乱想,而是全身心沉浸在这片刻的亲昵中。
尽管如此,赫兰还是不想让阿弥沙觉得这方法百试百灵——尤其在他们产生分歧的时候,用亲吻来解决口角之争是逃避问题,自己不会一再退让。
于是他抬手按住龙仆的肩,借力直起身子,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加深了这个吻,在撬开唇齿的瞬间满意地感受到了阿弥沙轻微的诧异。
纵然有些出乎意料,龙仆还是顺服地扶住他的腰,将主导权交到他手中。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地点、好时机,赫兰一面强迫自己专注于撩拨坐怀不乱的龙仆,一面总觉得有些将散未散的鬼魂飘荡在附近,正直勾勾地盯视着他们,甚至耳边都泛起隐约的呼号声。
上回将龙仆吻到睡着的经验过于沉痛,这次他更加放得开了,舌尖轻快柔和地划过上颚,勾动对方的舌头又半道抽身,一次又一次地浅尝辄止,同时控制着按住龙仆肩膀的力道,不允许其主动深吻。
阿弥沙的呼吸终于紊乱之时,他面不改色地松开手,退开些许,一边平定自己的喘息一边问:“感觉怎么样?”
嘴唇都被他较劲地咬肿了,阿弥沙还笑得游刃有余,“不坏。”
“嗯。”
赫兰不多说什么,他知道对方其实憋得辛苦,这样就够了。自己毕竟不想真的折磨阿弥沙,但也不能让这家伙每次都如此有恃无恐,以为堵住他的嘴就算解决问题,那只是在逃避现实罢了。
他理了理衣裳,重新在冒着热气的伴侣身边坐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先前的谈话,“但梅兹的骑士不是因为背叛信仰被逐出圣殿了吗?女王千年前就选择了避战,如今成为亡灵还会帮助我们?”
“他们正是……咳,”嗓音有些沙哑,阿弥沙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背弃了誓约,才会无法往生,直面过去是他们唯一的解脱之法。”
“哦。”赫兰点了点头。
“别生气了,我先前没说完的话是,您的能力还未成熟,”龙仆忽而认真地望着他,语速缓慢,似乎一边说一边在斟酌着,“……绝不仅是做梦那么简单。您会触碰到的,那些空缺要由您来补完。”
“我不懂。”紫罗兰色的眼瞳中透露着茫然,赫兰咬住下唇又松开,“阿弥沙,你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如果话说得太清楚就会死掉?”
没有揶揄调侃的意思,他确实是在诚挚地发问。
阿弥沙语塞须臾,扯了扯嘴角,“算是吧。”
“这又是谁干的?”他半是释然半是紧张地抓住龙仆的手,“安卡莎?还是生前的黑沙龙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