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嘲妖实在是一种恼人的生物,赫兰由衷觉得。
它们行踪隐蔽难以捕捉,总是在黑夜的遮掩下如盗贼一般偷窥他人心声,并以此为把柄,逼迫被偷窥者与自己做一些不公平的交易。
曾经在黑沙王庭的地牢中,他病急乱投医相信了一只夜嘲妖的话,不过那并没有真正派上用场,实际上它说的通往棘峰谷地的传送门是否存在还不得而知。
如果自己用血换来了一个谎言,那真是傻得可以,虽然当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此刻阿弥沙挡在他侧前方,用身体隔绝了那分外冒犯的打量目光,牵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哪怕什么都不做,龙仆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安心,赫兰没有感到害怕,而是谨慎地观察那只倒挂在巨型石拱门上的生物。
夜嘲妖怕光,尽管已经缩在巨石的阴影中,日辉在这荒芜破败的亡者徘徊之地又如此稀薄孱弱,它也还是用丑陋的翼膜将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个黑纺锤。
静默片刻后,黑纺锤继续开口说话:“我知道你们各自的秘密。”
察觉银龙主君微微皱眉,夜嘲妖得意地嘻嘻一笑,声线尖锐刺耳,“每个人内心深处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想法,连对彼此都无法坦诚的存在。”
“怎么样?好好考虑吧,要做这个交易吗?”
这家伙竟然坑蒙拐骗到阿弥沙身上来了,以龙仆的性格,怕是要直接将它的脑袋拧下来。赫兰默然摇头。
“你要什么?”阿弥沙这么问。
赫兰眼瞳一颤,诧愕抬头望向跟前的龙仆,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打算妥协。
为什么?他不解地低低唤了对方一声,而阿弥沙仿佛没听到,依然盯着那只讨人厌的夜嘲妖。
这异常的反应,赫兰不免越想越深。
要说自己心里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想法……恐怕就是对银龙的妒忌了。阿弥沙会生气吗?他分明已经给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了,可自己却从不满足,也从不坦诚。
那阿弥沙呢?他对自己也并不坦诚吗?
他清晰地记得,在潮洇王庭,阿弥沙为他戴上龙晶戒指的那个夜晚,他曾对自己说,在您面前,我从来毫无保留。
我可以接受对银龙的妒意被揭露,那你呢?不是说对我毫无保留吗,为什么现在要应允夜嘲妖的无理要求?
“这个嘛……”那怪物笑声不息,诡异地扭了扭柔若无骨的躯体,像条伸懒腰的蠕虫,“就用你们手上的戒指,或者那两把龙晶刀——来交换。”
“你做梦。”赫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底滋生的不满都挥发到那讨厌的生物身上。
一样是席琳大主教耗费心血为阿弥沙铸造的屠龙利器,另一样则是他们结为伴侣的信物,怎么可能轻易交给它?
“主君大人,”夜嘲妖揶揄地开口,“您先别这么肯定,毕竟,王后的秘密恐怕无法对您宣之于口呢。是不是呀?”
被蓦然而生的错愕击中,赫兰眼前恍惚一瞬,放缓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望向阿弥沙。
求你了,这不是真的。一只不期而遇的夜嘲妖都比他更了解阿弥沙,这算什么?
龙仆只是稍稍收紧了握着他的手,依然专注于与夜嘲妖的交涉,“那你能给我们什么?”
“我会把您的秘密埋在腹中,直至死亡。”
它语调轻缓,独独将最后两字咬得极重,自信坦然得仿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把龙晶刀由六位龙族主君的龙晶魔铸而成,其中的两位还存活于世。”
龙仆抽出别在腰间的双生子之一,指尖按在流光溢彩的刀身上,掀起眼皮瞅着那个黑纺锤,“若消息泄露出去,他们会不惜代价追杀你,没准夜嘲妖将因此灭族?”
赫兰默不作声地听着。
铸刀的五色龙晶分别来自加迪安、奈尔法、伊弗瑞拉、卡拉提和戈利汶这六位主君,其中仍存活于世的只有伊弗瑞拉和戈利汶。
戈利汶断然做不出灭族的事情来,但这对那位红龙主君来说却是不在话下的。
据他所知,这世上唯二没有夜嘲妖涉足的地方,一是终年严寒的北地,二是地火王庭的疆域。前者是因为环境恶劣难以生存,后者则由于红龙主君人尽皆知的残暴性格。
“……我知道这片废墟之上的一切消息,包括你们正在寻找的东西。”那怪物试图言和,嗓音都染上几分谄媚,“怎么样?这样的交易,能换来您的守口如瓶吗?”
“成交。”阿弥沙潇洒地一点头。
“阿弥沙!”赫兰忙扑过去按住龙仆递出双生子的手,“不行,没了它我们怎么对付红龙?况且这还是……”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心血。
“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就值得拿双生子去交换吗?”他愈说愈激动,不觉抓着龙仆的手使出了多大的力道。
“主君,”阿弥沙回过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我自有分寸,不用担心。”
“你……”
最后他不得不松开手,看着龙仆走近那道石拱门,将一把龙晶刀搁在地面,再缓缓退开。
“以防你出尔反尔,等我找到人和东西了,剩下这把才能交给你。”
“嘻嘻,好,遵您旨意。”
夜嘲妖如一滴墨汁迅疾坠落,准确无误地取走龙晶刀,又马上恢复成倒挂的黑纺锤模样,“我一定知无不言。”
阿弥沙凝视着它,“梅兹女王的埋骨地在哪?”
“不知道。”
“那你前面说的是什么鬼话?”
龙仆面上维持着微笑,而赫兰听到了他拳头拧得咔嗒作响的声音。
“别上火,呵呵,我虽然不知道她葬身何处,但她一直彷徨于此。”夜嘲妖说着,从翼膜中探出细长干瘪的指爪,虚虚地指了指地面。
“两族交战最惨烈的战场,龙焰烧毁了一切生机,此地已经沉寂一千年了,亡魂走不出去,无法到达往生世界,连光冕女武神战死的信徒也无法回归金色神殿,只能在此长久徘徊。”
“在这等着吧,夜深之时,她会出现的。消失的龙晶亦是如此。”
“好。”阿弥沙转头轻声道,“主君,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话音未落便有数道利箭破空而来,被刺中的夜嘲妖尖声惨叫,眨眼间化作一团黑烟消散不见——连同那把龙晶刀一起。
“不见了,”赫兰诧然举目四顾,周边已完全失去了它的踪迹,“阿弥沙……”
这下糟了。
“别担心,”龙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看起来丝毫没有紧张,“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夜嘲妖可不会突然良心作痛。”
“我就是知道。”龙仆眯着眼冲他笑,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写着志在必得。
赫兰推开伴侣凑近的脸,态度缓和了些,“你对它施咒了?下毒?”
“没有。”
龙仆简直是在用一种“你怎么会觉得我这么蠢”的纳罕目光回望着他。
“那怎么……”他有些生气,又感到气馁,“我们不是来找龙晶吗?”
为什么又牵扯到梅兹女王,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傻乎乎地提心吊胆。
呼吸困难的感觉愈发清晰,赫兰冷着脸朝那道拱门走去,不想再待在这人身边。
“我没感应到龙晶的存在,”龙仆紧走几步跟上他故意加快的步伐,“要么它们已经不在这里了,要么就是——”
“被藏起来了?”赫兰消气了,停下来,回头瞅着身后的人。
“嗯。”
阿弥沙点点头,向他伸出手。
银龙主君不动声色地晃着鳞尾,不想那么快表现得心软,于是足足在心里数了十个数才抬手抓住龙仆。
他们在拱门内的石阶边坐下,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龙仆摘下兜帽,袒露出英俊的脸庞。没有出现金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