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他在梦中见到了阿弥沙。
黑发青年跪在雪地上,依旧穿着那身星律教廷的御法者制服,腰带束得很紧。
这略显单薄的衣物看起来并不能抵御风雪严寒,那人却跟没有知觉似的,低着头认真地团雪。
赫兰缓缓来到他身边,疑惑不已:“阿弥沙,你在做什么?”
阿弥沙瞥他一眼,并不回应,但赫兰分明见到他金色的眼瞳此刻粲然如炬,蕴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得意之情。
他只好看着阿弥沙在那忙活。
青年将一大一小两个雪团拼在一起,继续在上面小心地捏着,一丝不苟地打磨细节,偶尔会停顿下来,像是太冷了一般,隔着手套冲自己的手哈气。
赫兰中途又喊了他几次,都没被搭理。
于是他确定了梦中的阿弥沙不太爱理人,便安静观摩不再出声。
“咩——”
终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唤,伪装成山羊模样的雪傀儡从地上站起身,缓慢活动着僵硬的肢体,在雪地上从容踱步。
青年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雪。
“万事俱备,”阿弥沙面上挂着自信的笑,望向他,“只待偷羊贼自投罗网。”
……绕不过去的偷羊贼。
赫兰陷入沉思。
阿弥沙的实力分明不弱的,作为御法者却没得到教廷的重用,反而大好年华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放羊,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派争吗?
他记得,阿弥沙与那位同名的教皇一样,都是屠龙派出身,而星律教廷内势力更大的其实是导引派。
将反对派的星语者遣往偏远的穷山恶水之地传教,这样的事在两派相争时期并不罕见。
不,赫兰蓦然想到,或许这时候教廷已经不在了。
在人族尚处于鼎盛时期的千年前,比起龙祸频发的南部城邦地区,较为和平的北方无疑更适合导引派去宣扬他们人龙共生的理念。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北方的七王国深信巨龙是天神降世来拯救世人。
在星律教廷的引导下,金龙加迪安、灰龙安卡莎等七头接受了驯驭的巨龙来到此处,与各国王室共同组建起神王议事会,开创了人龙共生的新局面。
和平一直持续至那位屠龙派教皇继位的第二年。
被龙族称为“黑死神”的那个阿弥沙杀死了金龙主君加迪安,此后七个有龙之国将其视为亵渎者,他们组建起联合远征军,誓要倾覆星律教廷的圣城。
远征的第十四年,联军攻破了星语者最后的屏障,高耸的城墙在巨龙的咆啸声中崩塌,星律主教葬身于翻腾的火海,战士们高举武器,欢呼声响彻天穹。
然而人们还未从胜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深受敬仰的龙就改了面孔。
它们集结仆从大肆进攻,用一座座燃烧的城池重新勾勒出七王国的版图,又将各国王室逼至神王议事会的大殿中心,让炽热的吐息将一切付之一炬,宣告属于龙的时代的到来。
虽然圣城不复,但彼时幸存的星语者并没有放弃希望。
他们在与龙族的周旋中保存着实力,伺机重创恶龙。
自己是在人龙交战的古战场上捡到阿弥沙,这恰好说明,两族虚假的和平在那时就已经被打破了。
所以阿弥沙年轻时星律教廷便已经不复存在了?
赫兰从梦中苏醒,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天鹅浮雕。
他此刻正身处潮洇王庭的宫殿中。
这处寝殿与外边临海的露台之间没有墙体阻隔,海风穿过成列的白石廊柱,轻薄的纱帘如舞者的裙摆般飘动,描摹出了风的形状。
没来由的,他想起那一夜,阿弥沙用疾风聚拢沙石击退妖狼时的情形。
床边已经没有那人的余温了,阿弥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毫无知觉。
第一晚待在这里时赫兰还分外拘谨。
说实话,他从没睡过像样的床,王庭宫殿里的床大得离谱,尽管确实非常舒适,他心里却总是不踏实。
偌大的寝殿内空荡荡的,素白的纱帘在夜里飘动起来,就像是亡灵的身影在徘徊。
阿弥沙提着灯来道晚安时,在床角的枕头堆中发现了蜷成一团的小银龙。
最后顺理成章地,尽心尽责的龙仆留下陪伴他的主君入睡。
这张床躺他们两个绰绰有余,还有相当宽敞的位置。
尽管两人其实隔得挺远,赫兰还是觉得非常安心。他说了声谢谢,回应的却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他从此知道了,原来他的龙仆在睡觉时,是真的能即刻入睡的。
接下来的几日,白天总是见不到阿弥沙。
希尔妲告诉他,阿弥沙在与戈利汶商讨大事。
然后渐渐的,连希尔妲也很少出现了,陪伴他的其他几位塞壬龙仆都很热情可爱,但赫兰总是忍不住地想起阿弥沙。
他记得穿戴好斗篷了吗?今天阳光很好,他会不会感到不适?
赫兰记得在他们初见时,那随着日光的照射而浮现于阿弥沙肌肤之上的金色纹路,以及那如同被烈焰灼烧般的触感。
彼时他没有机会和心思去探究,后来阿弥沙在烈日之下还要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提醒了他。
他后知后觉,阿弥沙似乎无法直接接触日光。
赫兰询问过希尔妲,然而塞壬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是咒印?或者是某种诅咒……唉我也是瞎猜的!你别担心,我去问问主君。”希尔妲想了想,歪着脑袋看向他,“或许、你有直接问过你的龙仆吗?”
赫兰哑然。
是了,他还没有问过阿弥沙。
只是,他不确定阿弥沙是否还清楚地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也不确定这会不会误打误撞地触及他不愿提及的往事。
赫兰决定要跟自己的龙仆好好谈谈,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阿弥沙还没回来。
几个塞壬问他要不要陪睡,被他婉拒了。
毕竟,他不希望阿弥沙回来发现床上没有他的位置。
赫兰穿着纯白的丝质睡袍横在床上,纤长的鳞尾耷到了床外,百无聊赖地轻轻摇晃。
阿弥沙今晚不回来了吗?
他翻身而起,跑到外边的露台上眺望。
远处海岸边那密密麻麻的房屋,此刻大都已经熄了灯。
下方是浪涌不息的海面,一片漆黑之中仅有几只天鹅船散发着亮光。
夜猫子塞壬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从海上飘来,她们一边小声唱着歌,一边将手中发光的玻璃罐子打开。
那团光源忽而零碎成一个一个的光点,漫天散开,飘忽于海面上空。
是萤火虫。
“睡不着吗,小银龙?”一个塞壬大声喊着,朝他挥了挥手。
“是我们太吵了吗?”另外一个接着问。
“没有的,”赫兰赶紧摇摇头,“我只是出来看看。”
不想打扰到她们,他离开露台边沿,听着塞壬哼唱的轻快小调,漫无目的地走向另一侧的一座花亭。
或许是海风日日吹拂的原因,这里的花朵香味并不浓郁,赫兰直到踏入亭内才闻到那淡淡的清香。
蓝紫色的花藤从顶部垂下,脱落的花瓣今早才被戈利汶的龙仆清扫过,现在已经又铺上了一层新鲜的花瓣地毯。
亭子中间也有一张床,比起室内的要小,并且不是直接置于地面的。
四根结实的藤条从亭顶垂下,末端互相缠绕形成一张藤网,床正是铺设在这张网上。
赫兰小心地爬上去,没有压坏任何一片落在床面的花瓣。
这里氤氲着淡雅的花香,能吹到清爽的海风,能听到塞壬们的歌谣,架在藤蔓上的床还会像摇篮一样微微摆动。
银鳞闪闪的尾巴翘起,轻轻撩动上方那丛花藤。
他缓缓闭眼,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