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遥远的天海相接之处泛起了瑰丽的粉色,往上是一片朦胧的蓝紫,两股颜色不分你我地缠绵交融,支撑着那灰蓝色沉甸甸的天穹。
出海的帆船陆陆续续归港,不时可以看见龙仆的身影,展开双翼从甲板或桅杆上一跃升空,迎着凉飕飕的夜风,洒下一串清亮的歌声。
在海湾嬉戏的塞壬听到歌声,成群结队地游向渔船,对着天空一展美妙的歌喉。
伴着这空灵清丽的吟唱,沿岸数不清的白石建筑中缓缓点起灯火,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从夜空跌落海岸的群星。
星星点点光芒倒映在夜的海湾中,浪涛声长久不息地伴奏着,潮洇王庭特有的天鹅船悠然散布于水面之上。
这些船只造型精美,形似天鹅,且结构轻盈,经不起大一些的风浪,因而在造成之时就被刻下了特殊的符文,保证它们不会被浪潮带到海湾之外的水域。
近岸是陡峭嶙峋的海崖,银白的沙滩像一条细带子点缀于其边缘。
仔细一看,许多个头不大的龙族正懒懒散散地趴在岩石上歇息,有的忙不迭去迎接归港的渔船,还有的在崖顶附近的高空盘旋,似乎是想逮只归巢的海鸟做甜点心。
沿着海岸线延伸过去,岩脊愈发低矮,坡度趋于平缓,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石建筑在此呈阶梯状排布开来。
或许因为潮洇王庭的主君是蓝龙,故而这些建筑几乎都带着蓝色的元素。
有的是蓝屋顶,有的是蓝窗棂,有的则是窗台门外的一盆鸢尾花或风信子。
这里的人会养花。
赫兰在船上极目远眺,默默慨叹。
那可真是,令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出海回来的渔民中有许多是长着龙角的龙仆,但普通人也不在少数。
在这里,有人不成为龙仆也可以好好活着。
扭头望向侧边,在那接近海湾尽头的地方,高大恢宏的白色宫殿拔地而起。
它有两座主体建筑,一座修筑于陆地,另一座则坐落于海上,中间由华丽的白石长廊相连,数不胜数的涅白塔楼通过飞扶壁支撑着中心的殿宇,彰显着其主人的尊贵。
在夜幕降临时乘着天鹅船、漫游于凉风吹拂的海湾,这本该令人心旷神怡,赫兰却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十四岁前的他来说,潮洇王庭的存在称得上是美丽神秘的东方传说。
走投无路的龙族会向往那个地方。
因为那位平和的蓝龙主君允许在他的疆域内有龙族翱翔得比他更高,而不会为此背上僭越的罪名。
四处流亡的人类会向往那个地方。
因为那位仁慈的蓝龙主君并不喜欢流血,在他的领域内龙仆的性命是并不能被随意剥夺的。
深海的塞壬更会向往那个地方。
因为那位蓝龙主君比起黄金珠宝、更喜欢美丽的生灵,他为塞壬打造了海上宫殿和天鹅船,将她们当做珍宝对待,且从不限制其自由。
而小银龙也曾经鼓起勇气,沿着石心森林的外沿行进,花费了半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地跨越翡翠王庭的疆域,终于来到这传闻中的最后净土。
而后便是噩梦般的回忆。
他印象深刻,那一日,自己被龙仆带到了那座海上宫殿,觐见王庭的主人。
在醉人的塞壬歌声中,蓝龙主君一身酒气,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他按到了地板上。
反应过来的他惊恐不已地挣扎,右手直接被力气更大的蓝龙拧脱臼了。
在场的塞壬们大惊失色,纷纷扑上前来阻止,而他变回银龙撞破了玻璃仓惶出逃。
但戈利汶也没有因此放过他。
夜晚银白的沙滩上灯火通明,龙仆和人类都涌了出来,提着灯将他团团围困。
原本在屋顶栖息的龙族也仰起脖子望向他,有的展开双翼盘旋于空,在小银龙周围形成天罗地网。
已经无处可逃,在那危急时刻,一名乌发雪肤的塞壬龙仆上气不接下气地挡在他面前,向戈利汶展示她手臂上的狰狞伤痕。
“主君,夜嘲妖把希尔妲抓走了!!”
如幡然醒悟一般,蓝龙主君身形一顿,最后转身选择去救他的塞壬。
戈利汶甫一离开,那乌发雪肤的塞壬便催促他快走,然而仍有龙族拦在跟前试图阻止。
塞壬恼了,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臂逼近它们,“试试沾上我的血,看主君到时候怎么处置你们!!”
于是那几头龙畏缩了,塞壬一前进,它们就后退,赫兰就这样被带着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快走吧!抱歉了,他以前不这样的。”
临别前,尽管还抱着手臂颤栗不止,小银龙没即刻逃走,而是喊住了塞壬,询问她的名字。
“我叫黛娜。”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
赫兰思绪飘忽不定,目光定格于那座身披月色的海上宫殿。
阿弥沙现在就在里面,和那位蓝龙主君在一起。
他根本做不到不担心不害怕,要是阿弥沙出事了怎么办?
现在后悔也晚了,他早就应该强势一些,动用主君的权威命令阿弥沙不许来的。
“怎么总是出神呀,”掌船的蓝灰色长发塞壬凑过来,脸上贴着的鳞片闪闪发光,“是觉得不好玩吗?我们到岸上去?”
“不是,不用了。希尔妲,谢谢你。”
赫兰感到有些愧疚,面前的塞壬为了哄他开心,特意化尾为腿并穿上了人族的服饰——一条紫色的纱裙,带着他来遨游海湾,只是他实在没有心思。
“黛娜呢?”他回想起来,看向希尔妲,“她还好吗?”
“呃,”希尔妲垂下眼眸,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其实那时候不是主君的错。”
赫兰错愕不解地望着她。
希尔妲撇了撇嘴,对着手指低声开口:“那时,我们打赌主君会最先宠幸谁,所以从夜嘲妖那里换来了可以催情的蜜果,酿成酒灌他喝下了……”
“……没想到他只对你有反应。”她边说边偷瞄面前的银发少年。
赫兰两眼一黑,一时间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主君只是喜欢好看的,”希尔妲真挚地找补,“他平时真的不这样的!”
“嗯……”
……
“你怎么还没死?!!”
蓝龙主君整个缩在王座背后,只余龙角还杵在外边,还要色厉内荏地大声喊:“别过来!我们已经两清了哈,你别想吓我!”
“别喊了,”男人一步接一步,缓缓迈上白石阶梯,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凝聚着锋芒,“他们听不到的。”
“你还是人吗?”戈利汶惊恐地将眼睛从王座后露出来。
人族的寿命撑死不过百岁,怎么可能活那么久。
如果阿弥沙已经死了,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他的鬼魂的话——
“别告诉我你归顺了安卡莎?!”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活着的阿弥沙更恐怖,那无疑是死掉但又没完全死透的阿弥沙。
蓝龙主君指着人尖声惊叫:“恩将仇报!卑鄙小人!”
阿弥沙脚步一顿,无辜地耸耸肩,“死人可踏不进你设的重重结界。”
他意指那为了抵御海上亡灵而布下的屏障。
好像也是哦。
戈利汶堪堪松了口气,然而一颗心还是悬在空中。
“活人怎么这么能活、不是,怎么能活那么久?”他有些语无伦次地发问,终于从王座后缓缓起身,“你是找到了传说中的不老泉还是——”
近距离看清男人的脸后,戈利汶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露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指着他的额头:“你你你、你做了谁的龙仆??”
是哪头巨龙有能耐征服这个家伙?
银白色的鳞片……
戈利汶眉头紧锁,捏着下巴,边打量阿弥沙边绕着他转圈。
“努卡罗维?你做了努卡罗维的龙仆?”
“不是。”
“那是谁?”
“无可奉告。”阿弥沙白他一眼。
戈利汶于是也停了下来,嗤笑一声,摇摇头,“堂堂星律教皇——”
他放松地重新倒回那雪贝形的王座上,甚至还翘起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