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怪物。”
沈安军四十多岁,却已经有些许老态。穿着件灰扑扑的旧棉袄,努力把自己缩在凳子上,视线总是向下垂的,那张刻下皱纹的脸好像永远都抬不起来。
小陈停下了记录的手,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沈安军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她一直很怕黑。”
他嗓音沙哑,语句间有些发滞,似乎每句话都要消耗他很大力气,“她总说黑暗的地方有怪物。”
“什么样的怪物?”
他眼神浑浊而茫然,神情怔怔,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
沈安军的目光越过对面的年轻人,飘向窗外遥远的天际。
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个炎热的夏日。
热浪一股接着一股,那时候沈语还很小,她拿着最喜欢的奶味冰淇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突然,她指着对面空荡荡的街道说:“爸爸,那里有个老爷爷,他说他好疼,我们不过去帮帮他吗?”
“那里没有人啊。”
“有人啊。”年幼的沈语抬头看向自己,“那个老爷爷看起来好痛苦,我们送他去医院吧。”
头顶烈阳昭昭,沈安军流了一身冷汗。
不对,他想,不是夏天。
是冬天。
是个飘雪花的日子。
她从柜子里翻出件大棉衣,朝着阳台跑去:“窗外有个小姑娘她被冻的好可怜。”
不顾自己和她妈妈的阻拦,她把大棉衣扔了出去,棉衣从五楼往下坠,最终落在了松软的积雪上。
“她怎么不拿着呢?”
沈安军看向妻子,发现她和自己一样满脸恐惧。
啊……好像秋天也发生过这种事,春天也……
沈安军的脑袋乱成一团,无数记忆往外乱蹦,最后他发现很难用季节和天气来度量,在过往数年的生活中,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
“爸爸妈妈你们看不见吗?”
“就在那里啊。”
“我没有说谎。”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爸爸,黑暗的地方有怪物。”
“爸爸,怪物在吃妈妈。”
“爸爸,我害怕。”
沈安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半个身子往下弯,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脑袋里的沈语终于不再说话,即将成年的少女退成了小孩模样。
她梳着羊角辫,手里的冰淇淋在烈日下慢慢融化,粘稠的汁水滴到手上,她却只是抬头看自己:“为什么你们看不到呢?”
“我们之前住在县城里,周围人知道她的事情,都说她不正常。”沈安军继续说。
他咬着唇 ,发出几声痛苦的喘息:“我和她妈领她去了很多医院,大大小小的医院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各种检查也做了。我们家不富裕,为了给她看病借了不少钱,大夫甚至开始怀疑有问题的是我俩,因为种种报告显示沈语很健康。”
他慢慢坐起来,眼睛里布满血丝,格外疲惫:“没办法我们又到处去打听偏方,去寺庙,但是都没有用。她还是能看到那些怪物。”
“后来她妈妈去世了。”
“什么原因?”
“我回家的时候,她妈妈躺在楼下,满地都是血。沈语她……浑身是血地站在窗边……”
“你该不会觉得是……”小陈冷着声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沈安军突然情绪激动,机关枪似的喊出来,“沈语说她妈妈是被怪物杀死的。她说有怪物追着她,然后就害怕地躲在了妈妈身后,那个怪物朝她们走过来……”
又被拉回到那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他捂着脑袋,神情崩溃:“她说她妈妈把她推开,被怪物从窗边撕咬着摔了下去!然后那个怪物趴在尸体旁边,一口一口地把她咬烂……”
沈安军痛苦地哭出声:“如果没有她,她妈妈就不会死了。”
他咿咿啊啊地吼出几个音节,悲哀着哑着嗓子说:“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呢,为什么她是我的孩子呢?为什么她不是个正常人呢?”
沈安军整个人颓废地靠在椅子上,刚才的发泄似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他逐渐平静下来:“后来我带她来了这里,没人认识我们,她也不爱说话了。我忙着打工很少回来看她,我……我根本不敢看她。警察同志,你不明白,每次我看她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我害怕下一个被怪物吃掉的人是我。”
“可是……我居然真的见不到她了。”他喃喃道。
他摸了摸兜,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
里面只剩一根了。
他慢慢点上,用力抽了一口。
“她是怎么死的?”沈安军问。
小陈看着他,语气平静:“是被怪物吃掉的。”
像是被谁突然按下了一个静音键,所有的声音一瞬间被抽干。沈安军眼睛张得很大,几乎要裂开,手里的烟灰忘了弹,落在他破旧的棉袄上,烫出一个洞。
他浑然不晓,满脸呆滞:“你说什么?”
“沈先生,一直以来沈语没有撒谎,没有妄想症,也没有伤过人。她是正常人 ,只是……有点特殊。现场没有发现沈语的遗体,但是根据遗留下来的血迹,物品和目击证人,我们判断死者就是沈语。请您节哀。”
剩下的半根烟从指尖倏然滑落,沈安军一时间像个失语症患者,张着嘴痛苦地张着嘴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妻子死后,他越发害怕沈语,甚至不敢看她的脸,不敢听她说话。搬到这个城市,他便打着工作的由头尽量减少和沈语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