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宴席摆好了?人都到齐了?”作为霍家寨多年的大当家,霍平楚本能控场,争取不让一句话落到地上。
“没呢,裴三郎不是还没来?”程玉楼笑道,那双狐狸眼微眯,橘黄色灯光在卧蚕投下阴影,显得这笑更加不怀好意了。
许枫桥强行维持假笑,告诉自己我不能生气我不能生气。
霍平楚打着哈哈,“那就再等等?”
悬着的心还是死了。
片刻后,裴顗身着绯红官袍,手捧剑匣,鬓角无一丝碎发,还带着香气,很明显是在出门的时候涂了些浸过花瓣的水。
许枫桥:……
这厮怎么也穿红衣!
裴顗原本觉得自己冤,我明明是刚从公廨回来,穿着官袍不是很正常,谁他妈知道你今天别出心裁给卢蕤换上红袍啊!
还好五品官的绯红袍子和许枫桥的大红有所差距。
裴顗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避嫌?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合时宜?这就是我的官袍,我穿着来怎么了!谁心里有芥蒂,谁心里就有鬼。
思及此,裴三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走出了平时上朝的端庄步伐,然而脸上一副“就算看我不爽你也拿我没辙”的表情,实在是让许枫桥手背青筋暴起。
卢蕤拉着许枫桥,“那什么,霍将军,你先帮我引导宾客,我去和阿桥换身衣服……”
裴顗顿了一顿,原本的嚣张和骄傲随着卢蕤匆忙逃窜的身影远去也不见了,又恢复了慢悠悠的步子,“霍将军,骆郎君。”
程玉楼礼貌笑了笑,霍平楚则更识大体地双手接过剑匣,“我先代更生收下,诸位先落座吧,待会儿他们就出来了。”
卢蕤和许枫桥走到后院堂屋,许枫桥就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门口不走了,“阿蕤,你心里有鬼?”
卢蕤拉着许枫桥的手,一只脚已经踏上台阶,“你俩眼神一来一往,要是有个人在中间,就该万箭穿心了。我不是心里有鬼,这衣裳不换,裴顗心里又该多想,至于红衣,你想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现在肯定不行。”
“哦?怎么个多想法?”
卢蕤索性松了许枫桥的手腕,“他会觉得,我不换衣服,是照看他的想法,是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意思。裴顗这种人吧……你对他只要有那么一点意思,他就能在心里无限放大,我不想让他这么觉得。”
许枫桥深以为然,“这倒是说得过去,不过为啥是咱俩换,而不是他……”
卢蕤推门而入,“反正我不穿了,你想穿就跟他大眼瞪小眼吧。”
许枫桥:“那我宁愿啥也不穿。阿蕤,你下次要不别请他来了?”
卢蕤苦笑,“他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就算不请,他也会不请自来。”
比如之前偶遇那次,卢蕤还没发话呢,就因为迟疑片刻,被这裴三郎当做默认了。
“我还有一个法子,以后你生日咱们去幽州过吧。”许枫桥心想我可真是太天才了,天高皇帝远,谁管这裴顗整什么幺蛾子。
卢蕤换完衣服,和许枫桥携手出席,偌大的餐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餐食,一应俱全。
大家的坐次也很随意,裴顗自觉坐在边边角角。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可裴顗就是这么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了,完全不考虑其他别人是怎么想的。
比如这次赴宴,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想看见卢蕤。
开心的卢蕤,推杯换盏的卢蕤,哪怕那抹微醺的霞光和笑颜和他无关,但只要让他看见就好了。
这时候卢蕤提议行酒令,依韵成文,在座会吟诗作赋的也就卢蕤、程玉楼、慕容策和裴顗。霍平楚和许枫桥都是略微会些,檀石和厉白杨自不必多说。
行过酒筹后,根据规则,是抽到最短签的裴顗来作诗句。
裴顗笑着接过竹筒,随意抽出一支签。
“四四七,江韵。”
所谓四四七,就是说所成诗句,要是四个字、四个字、七个字的组合,且末尾必须出现“江”字。裴顗文思泉涌,几乎是须臾,就想出来了。
“风涸高唐,雨尽潇湘,春秋一梦醉襄王。神女无情,楚云无迹,遗恨日夜流大江。”
言罢,程玉楼和慕容策的脸色都变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裴三郎您要不看看许枫桥手底下的古雪刀?
卢蕤神色如常,裴顗做什么都无法惊讶他了——毕竟见过最疯狂的一面。
只是有点如鲠在喉,便饮了口葡萄酒,尴尬不失礼貌笑了笑作为回应。
裴顗盈盈一拜,“希望更生,自此以后,称心顺意,一生无忧。”
许枫桥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坐了,又忍不住朝慕容策耳语,“他他娘的说什么鸟话呢?是骂我?”
“不是。你知道那个楚襄王和神女的故事吗?大致就是……”慕容策小声私语。
许枫桥一通气要冲破天灵盖了,笑得有点狰狞,用手掩盖,把头发往后耙了耙,转眼间又是自信、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一副正宫的自觉,“裴遂安,谢谢你惦记我家更生,我相信更生有我在一旁,肯定会称心顺意,一生无忧滴。”
卢蕤被许枫桥搂得愈发紧,实则内心想的是……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能不能提前走?不对,我是宴席的东道主,不能提前离场……
程玉楼用随身带着的麈尾掩面而笑,“渔阳王,以后可不能随意跟卢更生吵架哦。”
霍平楚:“这是第一支,继续啊,还有谁会,抽签抽签!”
许枫桥算是体验了一把卢蕤不能参与他猜酒拳的无奈心情,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深深感叹为何当年没多读几本书,看了些最基本的,这些诗赋和诗集一窍不通。
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行,以后得跟着卢蕤这个便宜先生好好学习!
许枫桥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只要自己逻辑走得下去,就不管裴顗到底啥想法,脑子里惟有——我以后要跟更生好好学诗赋,像吴下阿蒙一样,那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杯盘狼藉,宾客散尽,原地只剩下了卢蕤和许枫桥二人。
“我好奇程玉楼给了你什么礼物。”许枫桥趁着仆人收拾,双臂抱胸,盯着木匣子移不开眼,“还有那裴顗,看起来应该是一把剑。”
“裴顗给了我悲回风,那毕竟是先考的遗物,倒没什么。”卢蕤率先打开剑匣,只见里面除了通体雪白的悲回风外,还有一个狭长的绸缎包裹。
卢蕤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古籍,大周一般用丝帛来收藏书卷,但这长度着实不像书卷——因为太狭长了。
拿起来后,他当即明了,“哦,是笛子。”
“你还会吹笛子?”许枫桥兴致勃勃问。
“会一点点。”卢蕤拆封后,一管剔透玲珑的玉笛呈现在手中,月光下他的手和玉笛一样雪白。
“玉笛啊,他还怪有心思的。”卢蕤放到一边,“看看玉楼送了什么。”
许枫桥三下五除二拆开了木匣。那匣子倒也精致,上面有金银平脱,边边角角贵气无比,不过许枫桥从来不做买椟还珠的事儿,直奔主题地开盖验收。
“呃,是一卷书。”许枫桥铺开书卷,“《晋阳旧事》?这谁写的?”
看字迹应该是程玉楼?里面还夹了张纸条。
古小说家募集坊间传言,成笔记、小说。玉楼亦有心此道,此乃街头巷尾之听闻,集之成册,权且博君一笑耳。
旁边还有一管鼠须笔,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许枫桥和卢蕤贴着,对灯看了许久……
“这人真有意思啊,给咱们几个都起了绰号,你是‘智绝’,我是‘勇绝’,老霍是‘义绝’,程玉楼是‘情绝’,哈哈哈哈他怎么会是情绝啊。”许枫桥捧腹大笑,“那些战功倒是没说假话,还把咱俩诀别你弹《广陵散》记下来了。诶这程玉楼怎么还在老霍上战场的时候击鼓践行,那小身板敲得动么……”
接下来许枫桥就笑不动了。
“裴顗……怎么会是‘忠绝’?”
“下面不是说了,‘顗曰:大丈夫自求一死,吾宁死不与汝共谋!遂唾贼面。贼怒,以剑击之,几近气绝。’”卢蕤深思片刻,“可我不记得他说这句话了啊。”
“对啊,你也在场的,怎么不把你记下来?”
“可能……我在反而不好解释?”
许枫桥手指着下一行,“这里提到你了!”
……
蕤赞曰:“裴三真乃大丈夫也!吾亦求速死,宁保名节归于泉壤,无愧朝廷!”
……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两个越靠越近,目光聚集在下一行。
……
渔阳王至,率义师攻府衙,贼当即四散,闻之,欣然曰:“国朝有此二士,何愁祸乱不平?”
……
“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会从我一个武人嘴里说出来?嘛,不过事情的记载大差不差,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了。”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同时噗嗤笑了出来。
“我明白玉楼的意思了。”
他们的经历,波澜起伏,可以算得上是传奇了。具体的细节和对话,可能记载得不是很详细,就连他们的形象,也在不同人的笔下,有不同的诠释。
那之后呢?
卢蕤握着那根鼠须笔,“以后轮到我们写别人的传奇了。”
一番洗漱后,许枫桥还是念念不忘那两件红衣。
那是他送给卢蕤的第一件衣服——如果貂裘不算的话。
结果穿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草草脱下了?不行!绝对不行!
窗外天气闷热,卢蕤刚洗过澡,又出了点儿汗,刚换上的白袷也有些潮。他穿上木屐,拨弄着头发绑好,打算就寝安歇。
走了一半,木屐哒哒作响,廊下已经开始滴雨了。
卢蕤卷起竹帘,挺直脊背,昂起头伸手接雨。
皇帝给他挑的宅子,好就好在僻静,雨打芭蕉,枫树飘飖,泡桐花谢,绿意幽幽。片刻后,他放下绿窗纱,屋子里的灯盏也被吹灭一半。
阿桥去哪儿了?他坐在床边,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
估计是累着了。卢蕤侧身入睡,等许枫桥来。
不出一会儿,他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旋即有人抱住了他,还往他身上裹东西。
还没来得及惊讶,一看是那件红袍。
卢蕤:……
果然还是放不下。
许枫桥身上还有澡豆的气味,卢蕤转过身,和他面对面,“晚上睡觉还穿这红衣么?明天再穿……唔!”
许枫桥蛮横地抱着他,吻了起来。
卢蕤原本闭着眼,须臾后睁开眼往下看才发现,许枫桥只穿了一件寝衣,外面也套了红袍。
卢蕤能理解为什么许枫桥放不下,因为这两件红圆领袍的料子是许枫桥亲自挑的,上好的青州绫,至于纹路也是卢蕤最喜欢的联珠纹,边缘特意加了团窠纹的五色锦滚边,卢蕤那件的袖口还放大了,像垂胡袖,许枫桥的倒是时下流行的箭袖,非常贴身。
一番唇齿交合后,卢蕤捧着许枫桥的脸,“你该不会想穿着它睡觉吧。”
“啊呀,正有此意。”许枫桥甩开自己的木屐,跨坐在卢蕤身上,手里还有条多出来的长命缕。
卢蕤:……
长命缕不是用来做那种事的!
“我很喜欢这玩意儿的名字,以前过端午的时候,都是我自己给自己系,现在,有人给我系了。”
卢蕤拗不过他,只好抽出长命缕,系在许枫桥手腕上,“端午都过多久了。”
“我不。”许枫桥弯下身,和卢蕤额头贴额头,“我就要你一直给我系。”
此刻许枫桥从暗袋里又拿出一条,扭过身子,系在卢蕤脚踝,“长命缕,长命百岁,你要长命百岁,我也要长命百岁。你多想想这长命缕,再想想我……”
“好。”卢蕤轻声应着。
风雨如晦,如织的雨幕逐渐包裹墙角的凌霄花,唯留一片朦胧的红。四周寂然无声,屋内红衣如江浪,将二人包裹起来。
去掉头衔和尊位,他们在暗夜里忘乎所以,将理智的桎梏踏碎,彻底把自己揉烂、揉碎,成为被情.欲支配的野兽,享受情.欲禁果带来的至死欢愉。
铺展开来的红衣犹如两瓣蝶翼,见证着破茧而出的情.潮,于黑夜里逶迤生辉,又像是他们合二为一的仪式——长命缕,便是他们致契阔的双跳脱。
自此,愿为比翼鸟,愿为连理枝,碧落黄泉,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