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完了粥,把碗放在一旁,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卢蕤绿眸微动。
周慈俭就这么大大方方进了屋内,站到卢蕤跟前。
“裴顗突然发疯,是你做的?”卢蕤屏退冯碧梧,“我说他好好的怎么就要喂我药酒。周道长,你还真是恶趣味。”
“这可不怪我。”周慈俭自己拿了蒲团,面对面坐下,“他其实一直想对你这么做。”
“多日不见,道长蛊惑人心的功夫见长。”
周慈俭解下腰间的花囊,盘膝挪至卢蕤跟前,将拂尘夹在腋下,“我原以为你喜欢裴顗,看见初恋回头找自己,应该很激动破镜重圆才是。”
“破镜永远无法复原,破了就是破了。周道长,我以为你能比我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周慈俭一怔,手里把玩花囊的动作也停了。
卢蕤冷笑,脑海里浮现张又玄暴跳如雷,一次次试探卢元礼却一次次失败,只能看着卢元礼走向和预想截然相反的路。
多年过去,无论是张又玄,还是周慈俭,都永远无法明白卢元礼那句“为了活下去而让别人替自己死,这种事我不做”。
卢蕤:“我不知道你看见裴顗的时候有没有想起当初的自己。”
周慈俭神情一变,“你都知道了?”
“曲江案也是你的手笔吧?”卢蕤追问,身子前倾丝毫不惧,“折磨我,让我和你一样恨,然后来幽州跟你一起配合燕王造反,对么?”
周慈俭低估了卢蕤的聪明,这孩子夙慧,早知道就该把他从萧恪手里抢过来的——这是周慈俭下意识的反应。
遗传自父亲的聪慧,是一把极其好用的刀。
“你成全我和裴顗,就是在成全当年的父亲和你吧。”卢蕤冷笑道,他很少这么刻薄,“我本来以为裴顗已经够可怜了,一直活在两年前,但现在看来,你更可怜,你活在二十多年前啊!”
周慈俭手背青筋暴起,然而面对酷肖卢元礼的脸却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太可怜了。”卢蕤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极其森然,“甚至还花那么多心思谋划这么一个局,把所有人都圈回晋阳陪你重演一场当初没演成的戏……”
周慈俭哂笑,“那又如何呢?我本该是亡魂,现在活着全当是找点乐子。”
“乐子?”卢蕤双拳紧握,“半壁山河破碎,你管这叫乐子?!”
“你还记得你父亲么。”
周慈俭透过卢蕤的眼睛,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朝他作揖,落落大方陈时事策,“你要是见过了,你能忘了他么?你说我造成半壁山河破碎,可是小芦苇,我和他收纳流民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你还能这么诡辩。”
周慈俭微微一笑,“世间很多人觉得,做一件事必须要有理由有目的,可我不觉得。我觉得有趣,就做了,你们以为我对元礼的感情是……迷恋?偏执?随便你们怎么想吧,其实都不是。”
卢蕤讶然,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泡桐花绽了一两朵花苞,阳光透过扶疏枝干,落满前庭。
“我对他不是自私的占有,而是飞蛾扑火的……命运使然吧。”周慈俭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我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他一定是为了什么,可我错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预判失败。”
“那一次失败就要了我父亲的命。”
周慈俭不以为然,“不,你父亲早就想自杀了。他把晋阳的罪归咎在自己身上,身心俱疲,在来见我之前已经把所有后事料理好,我只是想让他承认应该活下去的……”
“你在自欺欺人,”卢蕤毫不留情,“你说屈原怀沙自沉,害死屈原的不是那块石头而是绝望,你以为我父亲是对公道绝望而死,但我告诉你不是!”
卢蕤拍案而起,“我和他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我和他一样坚韧!他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失望,因为你背叛了他,和他的道!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李寻真的死佛光寺的大火,数万人颠沛流离不是因为公道覆灭!”
“而是他信错了人!”
周慈俭坐在原地不出声,心里坚如铁石的壁垒竟无形之中被攻破了。
“他不是揽罪,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罪人,活着比死后的岑寂要更痛苦。张又玄,你也在逃避吧?你逃避了二十多年,你怪天下,怪皇室,怪柳公,是不是唯独没有怪过自己?”
周慈俭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给了卢元礼机会,是卢元礼的伯乐。在那人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他把卢元礼接过来的,他怎么可能是害死卢元礼的人?
“你……”周慈俭第一次被人堵得哑口无言。
“我就不送了。这次,我一定不会输。”
卢蕤在下逐客令。
其实卢蕤可以一声令下让冯碧梧进来将他枭首示众的,但卢蕤没有。
杀人容易,诛心最难。卢蕤就是要证明,当年晋阳案张又玄赢不了,当下平定祸乱周慈俭也赢不了。
卢蕤无形之中好像看见卢元礼手捻泡桐花,握着悲回风,在堂前舞剑。
卢元礼死在了风华正茂的时候,留给别人无限美好的记忆,即便有缺点,在无数次的回忆中,那些缺点也被臆想填满。
父亲,你有在看着我么?您和母亲,有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么?
如果我赢不了,或者殒命,我也不会遗憾。
我好想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