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许枫桥穿戴整齐,清点完人数后,又审视了准备工作,预计明日进发。
反复确定完毕,他纵马跃入一处泛着琴音的毡帐,掀帘而入,倒是毫不客气。
腰挂古雪,气势汹汹,来人琴音止息,双手按在七弦琴的弦上。
“我知道你会来的。”周慈俭掂起旁边的湿布,小心擦拭琴弦,又用刷子蘸了桐油,补在裂开的缝隙处,整个过程文雅有礼,让人无法与火场中张牙舞爪、面目扭曲的张又玄产生联系。
“那我就开门见山。给我‘惜往日’,和你的血。”
周慈俭许是没想到这人反应如此迅速,当即明白了药物和血液之间的关系,笑了笑,“许帅这是做什么,你没有这段记忆,怎么可能回想……”
“单独的‘惜往日’,回想不起来没有经历过的记忆,加上精血就不一样了。道门中,精血和头发,是人的精华之所在,一旦泄露给邪魔外道,本身的精气就会被攫取。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周慈俭不置可否。
“但你毫无保留往药里加你的血,是因为你施展了道门中的‘术’,这种术里,血是两个人之间的联结,施术人哪怕失去了血,也能占据绝对优势,左右对方的梦和记忆,对吧?”
“你很聪明,为什么不跟着元晖继续修道……”
“我不喜欢。天天在山里头捣鼓这个捣鼓那个,不适合我,如果这辈子只能屈居人下,隐逸山林,而不能呼风唤雨,左右局势,我宁可一头撞死。”说这话的时候,许枫桥双眼紧盯着周慈俭,如同野狼盯着猎物。
“许帅,我就说你屈才了。”这种程度的威胁根本打压不了周慈俭,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擦完琴弦,又用香炉浸润着,“你看,你有包举宇内的野心,又有容人雅量,不说一军之主,至少也能镇守一方。这些日子,你带着贺若部,一点儿差错都没有,之前在神武军,你就没想过顶替袁舒啸在莫度飞死后扛大梁?你想过的,可你没有。”
许枫桥眼睛微眯。
“因为你知道大周论资排辈,你永远也不可能绕开袁舒啸,也无法改变众人心里‘袁帅做的一定对’的想法。你像条断脊之犬一样在赵崇约手下干了那么长时间,天天看一群庸碌之人骑在你头顶,你不爽,你想回到军营,又不想找李齐光……你就只能去校场,发泄心里的怨气。”
“你观察我很久了吧。”
“很难不注意到。你这种人,扔在茫茫人海都会脱颖而出。他们下意识觉得你年轻,只能带手底下千余精兵,年少得志,有霍嫖姚遗风,却没人真正了解你——你的能力,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而他们又囿于年纪和资历,不敢给你机会,你就只能自己争取,打下叱罗部。但他们觉得,你这么做有失稳重,所以继续打压你。”
许枫桥不耐烦:“很多人都不敢搏,怎么安全怎么保守就怎么来。”
“所以我说,你适合独揽权柄啊。”
许枫桥眼眸微动,“我明白了,你是想,撺掇我和更生,让我们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哎,这天底下,能说得上话的聪明人不多,”周慈俭颇感欣慰,“其他人都太愚昧了。”
“那你不还是打算利用流民起事。”
“愚昧之人,应该得到引导不是么?我,和你,还有卢蕤,承担起这样的责任,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当仁,不让于师,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许枫桥双臂抱胸,这人还真是个疯的,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说得没什么错,但有一点,我不觉得自己就该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不受打压,你也看《易》,龙也并非永远飞在天上,总有潜伏的时候。”
“那你到飞龙在天的时候了。”周慈俭哂笑,“原来,许帅要走‘乾’卦。”
“抬举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许枫桥心想这人还真是擅长煽动人心,真不愧身上披着的道袍。
如果没有定力,很有可能被说动。
当初卢元礼和李寻真是怎么忍住的?晋阳案的罪魁祸首逃之夭夭,大善人成了大恶人,至关重要的中间人遁形,甚至没有影响子嗣中举,太多的谜了。
周慈俭扎破手指,几滴鲜血滴在纸张托底的粉末里,“泡在热水里服下即可。”
许枫桥知道这人不可能干下毒杀人的阴损事儿,有可能是身为道士兼文人的高尚德操,于是在血液混杂入粉末后,包好收进怀中,“好,我知道了。还有——”
行至门口,他又转过身,“要下药冲我来,我底子好,定力足。更生身子本就不好,你一来二去,他精神更恍惚,调理起来又费功夫。”
周慈俭扬扬眉,目送许枫桥远去。
“怎么会呢,你只有这样一个命门,我要是不对他下手,岂不可惜了?”
卢蕤刚起来,就把桌案上的文牒又整理了一遍,叱罗碧传来口信,这次天王南下,会帮助他们搪塞过去,不泄露贺若部的内附计划,就当是作为母亲的最后一次帮助。
明日就要回大周了,在此地盘桓许久,竟有些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