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好好想想吧。”卢蕤夹紧腋下的棋盘,双手棋奁里的玲珑棋子噼啪响着,“杀他,对我来说还是挺难接受的。”
“这世上很多道理都说不通,佛法劝人戒杀,但一辈子行善不提屠刀的人偏偏没有好下场,柳令公的夫人你知道吗?她什么也没做,就因为江陵那档子事……”
冯碧梧忽然闭口。
“江陵?”卢蕤追问,“你真的是江陵人?”
“对,我就是冯韶的宗族子弟。你以为我应该恨主上,其实我根本不恨。冯韶有野心,好处我没沾上一点儿,临了了诛三族差点也死在江陵。而柳夫人,算是被殃及的池鱼——她看见尸骸遍野,把过错都归咎于自己,结果心力交瘁郁郁而终。没人怪她!只是她自苦罢了。”
卢蕤细细查看过这封卷宗,柳夫人当初确实只身来到江陵。
潜渊卫查案子,查出冯韶和柳夫人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私下往来的信件。
即使后来那些往来的信是伪造的,对柳夫人而言,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渐渐枯槁下去。
因此冯碧梧看来,柳夫人什么都没做,一群野心家争来夺去,让一个女子积劳成疾,明明也没人说柳夫人是红颜祸水。
正如同现在,卢蕤被纠缠进来,各方势力都想把他抓过去据为己用,使手段动嘴皮子,为了自保杀个人怎么了!
好人就注定被人欺负,就注定自苦?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不要轻举妄动。”卢蕤底线明确,“如果是两年前,我可能支持你,会下杀手。但现在,我不会同意。”
冯碧梧也没办法,萧恪临走前千言万语告诉他一定要听卢蕤的。
“贺若狼主就给咱们吃闭门羹么……”卢蕤望着紧闭的牙帐,噤了声。
猞猁走来走去,优雅地挪着步子,耳朵上一撮黑毛时不时晃动着,小短尾巴末端也是黑的,自然垂落下来。
檀石坐在一侧,这猞猁比寻常的狸子要大,也要更凶,脸颊两边吹落下来的白绒毛像是山羊胡子。像猫一样的动物骨子里总是带着优雅,伸了个懒腰,又用爪子顺脸上的毛,擦过耳朵。
自然地趴在了檀石膝盖上。
“父亲,我想要卢蕤。”檀石不敢直视贺若绰的眼,本能的畏惧促使他只敢摸摸猞猁,掌心冒出的汗甚至湿了小猞猁的斑点,“我以前很少跟您说过要什么。”
“为什么想要他?”贺若绰晃着犀角杯,好整以暇。
檀石窜起一股怒火,他原本就在我这儿!要不是你天天把他叫来下棋我何至于一天到头面都见不上!
“因为他原本就是我掳回来的,是我帐下的人。”檀石鼓起勇气,像是扑火的飞蛾。不是不知道被火吞噬有多痛苦,而是……不由自主。
他已经知道真相了,这次不会再像上次一样,盲目听从贺若绰的话。
“哦?你是忘了上次,那个内奸怎么对待贺若部的?若不是那个道澄,我们部落怎么会元气大伤,怎么会依靠叱罗碧那个女人才能勉强过活?”贺若绰声如洪钟,雷霆之怒直直劈到檀石身上。
“法师不是内奸!”檀石大声道,他头一次直接忤逆贺若绰,刚说完就颤栗起来,胸膛止不住地起伏。
“他和我下棋,手段和心眼子一个不少,还知道故意服输换我欢心——这就是你想要的幕僚,墙头草两边倒,你为了他违背我,却没想过,人家已经把出路找好了。”
猞猁瞬间炸毛,隔空一跳,自己玩毛团去了。
“卢先生不会的,他不会的……”
“你和他认识才多久,你就以为自己了解他?檀石,为了他,你要和我结仇么?”贺若绰双目锐利如鹰,不可逼视,目光似一把把钢刀,要把面前触怒自己的孩子凌迟。
换一个后继者很简单,贺若绰早就知道,檀石心里憋着一股气,可以是父母之死,也可以是道澄之死。对狼主而言,手底下的人来去升降,都是一句话的事,若有不服快刀斩之,贺若绰最讨厌自己的威信受到挑战。
檀石无意间的举动,明显令头狼警惕起来。
说到底,他们根本不是父子啊,杀了檀石又如何呢?贺若绰杀的人不在少数,多一个檀石不多。
气氛渐渐焦灼,贺若檀石再怎么蠢笨,也反应过来那人的杀心。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必须自保——贺若檀石终于也下定了杀心。
乳茶依旧散着热气,烤羊腿分毫未动,猞猁摇着尾巴在毛毯上打滚,落了一地的毫毛,时不时啃咬着毛团。
贺若檀石嘴角含笑,“当然不敢。”
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是时隔六年后贺若檀石学到的第二课。他很好的将自己的怒焰和愤懑隐藏在无可奈何又略带遗憾的皮囊下,手指节拂过鼻梁和眉间,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