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北雁任她摇着袖角,转而看向李姜,只见李姜不咸不淡地回道:“钟姑娘明事理的。”
钟北雁心领神会,向她颔首,而后说道:“龙女庙乃清净之地,还请诸位莫要生事。”
纷争顿止。
因为本来就没有纷争。
见诸事安妥,余山陵向钟北雁行礼告辞,她亦未多言,只是回礼告别。李姜见局面已然缓和,拍了拍赵南枝的手,小声安抚道:“谢谢你替我出头,不过郭姑娘并非有意为难,她在钟姑娘面前,最爱装模作样,你若真与她争,反倒是顺了她的意。你就当她还是个孩子,不稀得与她置气。她深受周后宠爱,千万莫因我与她失了和气。”
不是不会回击,李姜自有招法,抢走钟北雁便是。
“还请神女带赵姑娘去清泉池。”
郭挽月果不依不饶,拉住钟北雁衣袖不放,声音绵软,尾音拖得老长:“钟姐姐,你是没瞧见,她方才凶了我一句呢,我这会儿头也疼,胸口也闷……” 说着,还抬手按了按心口,作势叹息。而钟北雁神色未变,见她一手抚心口,捎带着把她拉着衣袖的另一只手给拂去,柔声回道:“月儿忙了一早,定是累了,不若去凉亭歇息,我稍后便来寻你。”
郭挽月一听这话,眼神微亮,虽仍是含着不甘,却也勉强松了手:“那你可要快些。”
钟北雁不再多言,转身踏上山间小径。赵南枝紧随其后,二人一路无言,唯余松涛低吟。走至半途烟岚渐浓,行走其间,有如撩开层层帷幕,置身云梦大泽,天地倏然一色。
清泉池深藏山中,为龙女庙秘境,外人不得擅入,唯有捐资丰厚者方得一观。赵南枝临行前,偶然听到芷兰同丫头们低语,说是郡主为了她豪掷千金。相传池畔常年雾锁,池水澄澈无波,可映人心志,池雾变换化形,可窥人命途。
雾气朦胧间,钟北雁轻声道:“月儿自幼被家中宠坏了,言行间多有无状,还望赵姑娘勿怪。”
赵南枝闻言,不免笑道:“我只道梁都姑娘皆被宠坏了,都可指着江山郡主冷嘲热讽。”
“我与郡主相识多年,只是我身为神女,不便替她说话。梁都女子多率性坦荡,看人不问门第高低,不信虚名表饰,只看真章。郡主身份特殊,她既不能放下身段袒露真心,也无赫赫功绩倚以自安,旁人看她,自有成见。今日赵姑娘为她出头,我想她心中必是欢喜,”她顿了顿,转而说道,“只是赵姑娘即将赴粮仓一案,这一去恐多时难归。郡主待赵姑娘非同寻常,她在梁都,定会时常惦念你的。”
“山中消息很是灵通。”雾气太浓,赵南枝伸手拂开氤氲想看她神色,却只看到她一片衣袖。
“龙女庙非避世之地,天下之事,总要知晓些。庙中昔年下山的姑娘们,亦不乏登庙堂者。人之所求各不相同,有人求功名利禄,有人求平稳安生,众生百象,各有造化。这清泉池常年雾重,能掩目问心,指明前路。北雁祝赵姑娘此行顺遂,莫要迷失在重重迷雾之中。”
话音方落,一对白鸢几乎擦着头顶掠过,羽声振振,仿若裂帛惊梦。赵南枝听闻龙女庙年年有一对白鸢归巢,巢筑于山腹幽境,早冬远去,早春飞回,时常盘桓于龙女山顶,称得上是山中一名景。白鸢生性机警,最厌喧嚣,梁都之外山川广袤,何处不可栖?却偏偏年年飞回,眷恋这人烟阜盛之所,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归宿。
龙女庙亦然。方圆百里不修别院,四方愿力汇聚于此,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凡有所求,皆望向这一方香火。晨钟暮鼓,青灯长燃,似有无形之力牵引,让人不得离去。长守山门的神女、终年不散的雾气,连同年年回巢的白鸢,皆是如此。
“多谢钟姑娘指点。”赵南枝话锋一转,问道,“不知钟姑娘常来清泉池,可曾见到些什么?莫非,是池中倒影让钟姑娘留在这山中?”
钟北雁步履不停,只是问道:“赵姑娘是替她来劝我下山的吗?”
赵南枝摇头道:“不过是好奇罢了。我自诀洛而出,方知天高地远,人间好景不止大漠孤烟。世间辽阔,去处千万,钟姑娘却甘愿困守此间,愿以一生静候山色。我想知道,究竟是何物,值得姑娘这般流连?”
“世间辽阔,去处千万,白鸢年年归巢,人亦未必不同。我在龙女庙看着一代代女儿家长成,人来来去去,正如春秋不断更迭。我心亦如庙中檐瓦,庭前古木,随光阴沉浮,同自然生息。我时常想,并非我一心守着龙女庙,而是龙女庙守着芸芸众生 ,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钟北雁不假思索道。
她声音极轻,雾气翻涌间,可以看到她说话时的吐息轻轻拨动着雾气。那是极为稳定的气流,没有任何波动,这些话应当在她心中住了好久,说出来并不需要太多勇气,更不会乱她心神半分。钟北雁于龙女庙或许早无去留一说,她已然剥去为人,成了此地一抹光影,如这烟岚,如这林涛,朝暮往复,不分彼此。
“我已离不开这里。这些,你与她,或许都不会明白。”
赵南枝想再说些什么,钟北雁却已止步,抬袖一指:“清泉池到了。”
言罢她行礼后退,隐于雾中。
***
清泉池畔静得出奇。
赵南枝静坐岸边,不禁心生疑念——这不过是寻常池水,除却山雾迷蒙添色,并无半分神异。念头未落,突闻一声破空锐响——一支利箭撕裂雾障,直取眉心!
赵南枝心头一凛,脊背骤然绷紧,剑未出鞘,身已先动。劲风掠过颈侧,寒意透骨,利箭擦袖而过,袖角应声裂开。一滴冷汗顺着额头缓缓滑落,她敛息定神,拔剑而出,整个人绷如直弦。
雾气顷刻间散去,露出池畔石阶,大片大片的青苔沿着缝隙肆意生长。
赵南枝看向对岸,那里空无一人,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水雾交错间的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