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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这个借口极好,做法事,短的,几个时辰,长的,几天几夜也做不完。崔宜借此出府数日,也无人来相问,想来,是贺兰夫人卧在那不再漏风的寝居里,睡得正安稳,其余的事,能有个结果固然是好,没有,也不强求了。
崔宜和辛拓同去地图上筛出来的位置。
先去的,是荆州城百里开外一处山村。两人倚着石桥,看底下官吏排开长案,铺出草席。案前被赶拢来一队人,个个蓬头垢面,好似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都是从山里抓来的野人。
这些人个个都土坨子似的,脸上板结着泥垢,几乎辨不出样貌。崔宜一想少姜许就混在当中,不由深深敬佩她的决心。
桥这边,官吏正替人编籍;桥那边,短褐布衣的村人负来一捆一捆薪柴,在平地上老高地架起来;童子们两个抬一只香炉,一队地列开。供桌罩上黄布,碗碟从妇人手里卸往桌上。白蒸蒸的馍、粉绒绒的桃、连青油油的柑橘都堆了上来。
崔宜这边瞧一瞧,那边看一看,见了柴垛,忽然“呀”一声,道:“我忘了,今日是七月半!”
便是荆州一地,过七月半的习俗也十里地不重样。崔宜紧盯着看,又招呼辛拓:“此处要演傩戏呢!”
林阴下,有人聚在一起,身上半披了宝蓝、朱红的戏服,迎着日光,替彼此梳头扎辫。地下席上还散着几只鼓眼阔口的木面具。
她看得出神,不由探手摸了摸自己发髻,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是太沉了。”
辛拓闲来无事,随口一问:“什么太沉了?”
“发髻、首饰。”
崔宜讲,她不像前坞的农人,由观里发月钱,而是使钱时直接过问龙慈。一年前,她心血来潮,爱上了金银珠宝的亮亮烁烁,又不好花观里的钱去买首饰,便悄悄地把皇帝父亲随赠的衣物典当了大半——她长高了太多,那些衣物都穿不上了——换来了许多金玉的发饰、臂钏。只可惜,戴上了,总免不了去在意,走路、做事,哪里都沉甸甸的,拘拘束束,不太自在。此后,她便只看别人穿戴。
辛拓听罢,问道:“你在紫薇观,要打扮作什么?”
“这有什么稀奇的,”崔宜一肚子歪理,“比方说,我日日都睡午觉,偶一天不想睡,去瀑布边打坐;又比方说,我天天早上都吃菘菜汤饼,偶有一日想吃撒了胡麻、淋了蜂蜜的肉脯——与此同理,我每天都揽着镜子,用木钗子绾头发,自然也会想簪一簪步摇、试一试梳篦。”
末了,她眼睛眨一眨,笑道:“其实,照理来说,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是必须要打扮的。”
辛拓轻哼一声。
目光在他耳下的红玛瑙上打个溜,崔宜问:“将军,那你做什么要戴这一粒红耳坠呢?”
辛拓脸色变了变,沉默半晌,才道:“这是阿姊磨出来的。”
崔宜不曾发觉他的异常,只是了然一笑,道:“果然和龙慈师姊有关。”崔宜回忆龙慈——她不着道袍,系着碧绿的腰带,眉上飞着青粉,不上严妆,但每日确都悉心装扮。
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崔宜道:“她是很爱美的。”
她谈起龙慈时,一脸旷然松快。一个恶劣的问题忽然涌入辛拓脑中。他问:“崔宜,在紫薇观,你是和我阿姊更亲近些,还是和你那在清师兄更亲近?”
崔宜眼珠子骨碌一转。她道:“既然是将军你问,那我当然要答是在清师兄了。”
“哈?为什么?”
“我要是答说是龙慈师姊,你不得生气?”
“崔宜!”
她放声笑起来。
她记性好得很。二人初见面时,辛拓阴阳怪气那几句讽刺,她记得可牢。后来一琢磨,明白是因她坐在龙慈的马鞍上,还紧贴在她怀里。想通这一节,她逮住了机会,怎么也得嘲笑回去。
不单如此,她还反问一句:“你怎么从来不生在清师兄的气?他可是和师姊并称‘紫薇双璧’的……”
“戍主!”
一回身,正见属官奉上来一折纸,道:“这是有个小童子递进驿站来的。”
想必追不到送信的源头,辛拓和崔宜索性先拆开看。上头笔墨鲜妍,一个个字,既端正,又锋锐,不用猜,便知是少姜的手笔。纸上说,请道婴道长独自赴这山村七月半之盛会。
她预中了少姜的行踪,少姜也堪破了她的意图。
侧过头,目光流过去,河水金粼粼的,一岸是挤攘的、蒙昧的山中野户,一岸是为祭祀与宴会添柴加火的村人。失踪二三载的胡庄二娘子少姜,或许就穿行在这众生当中。
水风吹胖优伶的广袖。炉中青烟一蓬,被刮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