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惊得砰砰乱跳,崔宜放下袖子,几步奔上前,凑到坟里去看:那棺材破洞里,夕阳亮着一片,映着内里空荡荡的。
崔宜毫不忌讳,径直向土堆上一伏,手伸入棺材中摸索——如她所见,里头当真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座空坟。
她笑逐颜开,一跃而起,清亮的笑声一直溅到坡下。掸一掸手上与衣上的尘土,她丝毫不怨辛拓诈她那一下,只是道:“将军,你们把这坟掩上吧!”
分明诈到了人,对方却一点儿回应都没有,辛拓悻悻的,道:“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猜测中了大半,崔宜也是得意的,她滔滔地开讲了:“将军,你也知道,刺史府上近日有不少仆从暴毙。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因撞破了阴谋,才被杀灭口。可我探访得知,这些死掉的仆从全是从荆州城里新招的人。
“若是灭口,怎么可能只杀荆州本地来的仆从?我一时又以为,有人要拿他们的死恐吓贺兰居士,可那也没有只挑本地人下手的道理,反而放过一直跟随贺兰居士的奴婢。所以,此事有另一样解释——这些死掉的仆从,实则既是苦主,又是凶手。
“但我又得知,那些仆从们死时,都不曾被人看见,而是被‘亲人’接回家中才过世。他们为何一定要死在府外?那只能是——”
“假死潜逃出府。”辛拓自然地接话。
“正是!据这些推测,他们去了何处,也不难猜到。”
“去了哪儿?”
崔宜眼睛烁烁发亮:“刺史府上的仆役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卖身纸契压在府上的奴婢;另一种,则是走投无路的良民,在府上充当杂役……”
“能死在府外的,一定是良民。”
“是良民,就必得有户籍,不然,刺史府上也不会任用他们,”崔宜握拳,抵在另一边手掌中,“人死了,自然失了户籍,但刺史不久前颁了政令,要严查隐匿之户。如今,在荆州地界上行走,哪能没有户籍——”
“装作隐匿之户,重新被赋籍。”辛拓点头,“这些人一定聚去了官府着重搜查之地。”
“没错!”崔宜笑道,“胡二娘子啊,还是这样聪明大胆,敢在刺史府里,贺兰夫人眼底下,演这么一出暗度陈仓——她没死,真是太好了。我是真想当面问个明白:这次,她又在谋划什么。”
亮出令牌,广告村中的农户,若是少姜兄长归来,须得即刻报官,丝毫不能隐瞒。之后,辛拓又独自出面,向刺史府借来了编籍的册子,回到驿站,与崔宜一道,照着北荆州的地图比对。
“这几处离少姜住的小村太近,她怕人认出,必定不会选此处入籍。”
“这几处靠近义安,她也不会去。”
“这些都是大户向刺史示好,出让庄客。去这里,依她的身份,恐怕要费一番周折。应当也不是这几处。”
——点着油灯,布着茶水,相对而坐。辛拓把手肘支着案沿,手指在图纸上点过,崔宜握着笔,定完一处,便把墨水涂黑一处。一炷香的时长对下来,图上只剩下两三地,最可能是少姜投奔的去所了。
崔宜把笔尾点着下颌,思索:“她或许还改了名、换了姓,得要人去这些地方图形画像,张贴布告……不如,就拿她‘兄长’的名义,说家里小妹被妖人所拐,若帮忙寻回,有重金相酬。”
“为何不用逃犯的罪名通缉?”
“这布告,不是真让人把少姜找出来的。”
“那你想做什么?”
“将军,你想想看,”崔宜盯着辛拓看,一错手,把笔没进了茶汤里浣洗,“且不说是少姜,还是她背后另有主使,只说来到刺史府上的行事的,竟有将近十人。这么多人、这样长的时日,竟没有叫贺兰夫人觉察,可见调度得有多么缜密周全——
“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还用符文传递反逆之语,若真想即刻挑起事来,为何不更大胆一些,当真去害人、杀人?”
“你是说,相比挑事,他们更像是要造出风声来?”
“无论如何,他们不想起冲突,那我们又何必把事情做绝?——真相如何,我们心知肚明,他们也心知肚明。所以,这找人的布告,不是张给寻常人看的,而是张给他们看的。”
“你想把他们诱出来谈判?”辛拓皱眉,“你怎么知道,一定谈得下来?”
崔宜叹一口气,把白日里贺兰夫人与漆器店娘子的事讲了,道:“事到如今,能谈则谈。实在不行,就由将军你出面,趁刺史府发觉前,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你们紫薇观不一向不涉人因果么?”
“不涉因果,主要看的是人的心意。比方说,一个人快要死了,她自己也不想活,你大可不必管她;可她要是想活,你施救,也不算违悖这条规矩。”崔宜回想贺兰夫人,道,“你也听贺兰夫人说了,她要的是荆州百姓的爱戴。我是被她请来的,她不得法门,我能撒手不管,任她冒冒然和人斗起来,失掉民心?”
辛拓冷笑:“刺史这个位置坐了,三五年不见得会挪地方。你瞒得住这一时,能瞒过这三五年的任期?不如早早挑破,长痛不如短痛。”
“总得给人一个机会吧,”崔宜搁了笔,饮一口茶,道,“胡汉之事,贺兰夫人初来荆州,尚且不大清楚形势,等她日后见得多了,有了估计,说不定能处理得更妥当呢?再说,少姜此次做得太过分,当真挑破了,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等等。”
她咂了咂嘴,向杯盏里看:“怎么这茶汤味道这么涩?”
“哦,”辛拓瞥一眼,道:“你刚刚拿这茶洗过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