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道人见被识破,顿时乱作一团,争吵指责声愈发大,却无一人离开。片刻,当中有一女冠向侍从遥遥地施了个礼,高声道:“居士,我几人是黄庭教门下,怕不能取信贵人,这才仿冒,还乞见谅。只是我们确有急事相告,还请居士上报!”
闻是黄庭教,胡庄的教训历历在目。黄庭教众服饰与紫薇观向来无甚分别,恐怕就是为了假冒伪装。崔宜一下子警惕起来,向侍从低声道:“他们是坏人,不能叫他们进来。”
侍从把头点一点,向下问道:“什么要紧事,不能当面说,一定要见家主?”
闻言,道人们又是好一番拉扯,既有说“和这仆从说,哪里能把钱要回来”,又有说“毕竟人命关天,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叽叽咕咕,终于似是商讨定了,又推出那女冠。女冠颇不情愿,横了同伴两眼,才仰头向侍从道:
“我几人闻说有山贼,要袭击诸位贵人,还请诸位多加防范!”
“山贼?”侍从半信半疑,“你们哪里得来的消息?”
道人们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又各各把头攒近去,低声商议了一番。依旧由那女道传达:“居士,只因那伙山贼强人,挪走我们买地建观的银钱,去购刀兵凶器,我们一路追赶,这才得知他们的企图。”
侍从仍在踟蹰,崔宜却觉奇怪:既然是山贼强盗,为何这女冠不说“抢”,而言“挪”呢?乍听上去,似乎这群黄庭的道人私底下还与那伙“盗贼”颇有牵扯。
她正要把猜测说与侍从,不料,身后竹林里掠出一霎尖利的哨响,紧接着,便是众人惊恐的喊叫。变故陡生,崔宜与侍从也顾不得黄庭的道人们了,急急转身回赶。侍从是为护主,崔宜却是担忧唐慎:她一个繁衣重饰的年少女郎,若当真山贼来了,她哪有手段应付?
奔下亭台,直往林中去,抬眼,只见那山坡上滚下几道烟尘,定睛一看,当真是有几十余人手持白晃晃的刀刃,面绑布巾,汹汹地,一路铲滑下坡,扑进手无寸铁的游人群里,直如碎石溅水。山贼下得坡来,挥开刀剑,见着人,便一阵胡乱劈砍,另有的强人,手里扯着长绳,跺翻了游人,便把绳子捆住那人手脚,一道拖在手中——那伙山贼并未从正道突入,而是翻登山头,只为此时倾泻而下。
林中惊喊声一片,众游人翻了果盘,弃了琴瑟,发散衣乱,匆匆逃命的,跌扑在地的,互相提挈的,乱作一团。族中有武器的青壮们,此时逆着人流,要迎上去,却被长辈劝止,直道性命要紧,先走为上,叫侍从们留下应对。
护卫们已闻声赶来,拨出刀剑,结成长阵,挡住山贼,好叫游人们撤离。
踩踏尘灰里,崔宜焦急地张望唐慎,一眼看向两人先前席坐的地方,却见那地上空无一人,仅两只空碟弃余在地,唐慎竟是不见了踪影。崔宜心中“咚”地一下,冷汗冒了出来:桓夫人在山中与众妙师傅闭关,出来后,若是失了爱女,此事该如何了结?
她正要奔下亭台,喊叫唐慎的名字,却被人一把抄起,扛在肩头。那侍从担心她,竟把她扛抱起来,向护卫们的阵后躲。
眼见山贼冲势被截住,忽然,几个贼人把手掏进褡裢,握出几枚圆溜溜的黑丸,望地上着力一摔,一蓬一蓬炸起丈高的黄烟。霎时间,日色昏沉,灰烟迷眼,那些个护卫始料不及,都陷在烟雾里。咳嗽声里,烟中各处,又听有惨呼冒出来。那些山贼蒙了面,不惧黄烟,竟趁此时偷袭众护卫。
活命的护卫跌撞着从烟中滚出,一张张脸,发眉都被烟熏作雌黄。游人们见状,心知情势凶险,纷纷从道上抢挤出去,要乘马逃跑。崔宜全幅心神都在为唐慎着急,她伏在侍从肩头,惶然地左右扫看,大声叫喊唐慎的姓名,但声音叫出去,都溶在众人的惊呼、刀刃的撞击声中。
护卫与山贼们边斗边退。此时,那烟略略散薄了,当中走出一人,袒着上身,一身白条条的,只系了一条阔袴。他发髻高束,脸上也围了布,手里掇着一条大斧,打扮与荆州闾阎中的游侠儿极为相像。与旁的山贼不同,他走得慢悠悠,直似闲庭散步,见到席上碗碟里还有肉菜,直接拿手抓了,撩开脸上巾布,送入嘴里咀嚼。
侍从扛着崔宜,随人群后退,直退出竹林。一路上,崔宜把每个人的脸都瞧遍了,惊惧的、憎恶的,忿恨的,一张张,一个个,都是生面孔,那抹铅粉、点花钿、头顶大髻,身着绛色上裳的唐家娘子,楞是不见踪迹。
林外是旷野,大户出行,备了许多车马。慌乱踩踏中,有人望车厢里挤,有人掣低马头,要翻登上鞍,人呼声,马嘶声,纷乱作一团。还有人掣住马上的族中青壮,快声吩咐道:“快!去报官!辛戍主正在城里,叫人去寻辛戍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