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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释嫌一杯酒(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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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女子夜半驰马,在哪儿都惹人眼目,直问了五六家,有侯在堂里的小厮瞧见的,见二人是紫薇观的道士,缩脖袖手,也要赶出门外,替二人指点方向。顺着线索,师姊妹二人一路跟随过去,终于,停在一家低矮的客舍前。

跨过门槛,相问掌柜,略把须膺的形貌讲来,掌柜打量二人,见是崔宜一身紫薇观女冠的打扮,戒心先去了三分,又询问缘由。二人都不愿出走给须膺惹上什么风言风语,龙慈便现编了个姊妹口角的谎,圆了过去。掌柜信了七分,引她二人去屋后,指了指厩中的马,问:“这可是那位娘子骑乘的马?

龙慈打眼一瞧,玄马白鬃,正是她从农户家中借与须膺的。二人长释一口气,连连向掌柜道谢,称她帮了大忙。掌柜摆了摆手,又向她们指明了须膺歇宿的屋子。

客舍后,一带白墙圈出一方小院,院角栽一株腊梅,朵朵馨黄的花,暗香浮动。须膺投宿的屋子,正在这株梅树后。崔宜深吸一口气,向龙慈道:“师姊,此事因我而起,还是由我去劝须膺师姊。”龙慈了然,拍了拍她的肩,便立在院门口,等候崔宜。

踩过冰雪,拂开花枝,踏入廊下,手扶上廊中楹柱,又贴上房舍的门扉,她把住门环,轻轻地叩,问道:“须膺师姊,你在里面么?”顿了一会儿,她还是道:“我是……崔宜。”

门内一丝响动也无,黑洞洞的窗格,好似冷灰一样的眼睛。崔宜仍直觉门里有人。沉默片刻,她道:“师姊,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把你的事讲出来,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她想到皇帝嫌恨的脸,旧日的痂疤,在暗处作起痛来。她蹙眉,闭上眼,道:“师姊,我也有许多事,你不知道,我可以都讲给你听。”

“其实,我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公主。我从小长在一个叫‘冷廷’的小院子里,我的朋友给我送饭、送衣裳,我才活下来。我的父皇找不到人来紫薇观,只有我答应了他,他才对我好起来。”

“我的朋友是一位宦侍,他被一个叫‘薛惇’的恶人掳走了,还被砍掉了胳膊,”讲起令燕,她只觉嘴里含着烧红的炭,痛得她直哆嗦,“但他再见到我时,却当了薛惇的手下,欺骗我,劝我不要来紫薇观,随他去他的家乡。我相信他,什么都不要,跟着他走——朝堂上的人说,这是……”终于,沉甸甸的耻辱拖住了她。

自打她来紫薇观,许多个晚上,她都曾梦见此事暴露,众人窃窃的朱红的嘴,与审视的绿阴阴的眼,一转一转地困绕住她。在紫薇观待得愈久,学的东西愈多,见闻得愈广,她愈是深知,只要令燕之事泄露,无论袁不忌,还是龙慈、在清,都挽救不了她,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全会付诸东流,从此紫薇观再难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是,她还是要讲出来。她既然讲出了须膺最不可告人的隐衷,她也得向她掏出自己的,她们是师姊妹,不是仇敌。这样,才够公平。

她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道:“朝堂上的人说,这是‘私奔’。”

腿脚都软了,她支撑不住,只得蹲下去,把额头抵住门扉,手依旧贴在门缝上。崔宜哽咽着,央求她:“师姊,你回来好不好?如果你还生我的气,你尽管把这些告诉其他师姊师兄,我不会怪你……”

天地似乎都安静了,梅花在一朵一朵地落,“啪”、“啪”,仿佛泪水打下。

隔着一扇门扉,门外的人在抽噎,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有一瞬,门内终于响起脚步声。

*

除夕夜,依律,观主要击一百零八下磬。待敲完,众妙舒了舒胳膊,长吁一口气,说:“累煞老道了。”

与冬至时一般,众妙高踞台上,袁不忌横坐一旁,众弟子齐聚斋堂,每人一条小案,一面草席,面前摆菜碟、酒碗、竹箸。团圆的时刻,也不惜灯油了,十余盏长明灯,都高高地点起来,把堂内映得通亮。烛火下,其乐融融的一堂人,什么嫌隙龃龉都抛诸脑后。

揭开椒酒与柏酒油黄的坛子,霎时间,堂内辛香四溢。倾入碗中,泼溅出来,也无人顾及容止,把手指沾了酒水,放进嘴里吮吸,一滴也不浪费。有人起身敬酒祝祷,向众妙,向师姊、师兄、师妹、师弟,一时,堂下人头掀动,语声鼎沸。酒碗碰在一起,当啷啷,迸溅一地的欢声笑语。

山南女冠们也兴致颇高,正言谈间,忽有人问道:“咦,怎么好像不见须膺师妹?”

“确实,这几日似乎都不曾见着她——没有出什么事吧?”

“师姊,你同她来往得多,你可有见到她?”

“我……没有啊。这几天,我屡次敲她的房门,都不见开,是不是回家去了?”

女冠们面面相觑,眉间逐渐笼上愁云,甚至有女冠问到崔宜跟前:“师妹,你同须膺一道儿去胡庄,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崔宜紧抿着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那夜追到客舍,须膺立在屋内,始终不曾开门。她只说,“你回去吧”,便再也没有音讯。

“这就怪了……”

众人正思忖间,忽然,斋堂的大门被人推开。寒风卷地,扬起纷纷的雪花。夜色里,一位青衣的女冠跨进门槛,反手轻掩上门。众弟子着眼一看,坚薄如玉笏的身形,瓷白的脸,眉梢嘴角缀两粒小痣——正是失踪了数日的须膺。崔宜见着她,也不禁张大双眼。

须膺掸了掸衣上的雪,目不斜视地走进来。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脚步,最终,投向崔宜的方向。

双双眼睛注视中,须膺在崔宜案前驻足。

崔宜拗着手,往后躲。

须膺弯腰,从案上抄起酒坛,手撕开封盖,掇两只空碗排开。手一倾,酒浆泼一道,浇入碗里,两只碗,都淹到边沿。

拇指没入酒里,手掌托起酒碗,须膺直起身,目光扫开去,扬声对众人道:“诸位同门,我有几句话,要同诸位讲。”

听得此言,一时,堂中安静下来。客舍中讲的话,顿时全涌进崔宜脑中。除夕夜,大家聚在一起,甚至不必一个一个耳语,径直向全部人公开宣告便是了。崔宜皱起脸,绝望地闭上眼。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宣判的利刃,却听须膺朗声道:“今岁冬至,我与道婴师妹至胡庄募缘,不料为黄庭的奸人算计。我鲁直愚钝,落入圈套,险些堕毁我观的清誉。”

她回脸,看向崔宜,续道:“幸得师妹果勇,为我挡下污名,又洞察诡计,力挽狂澜,才叫我与紫薇观免于一场横祸。”

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却见须膺立在灯火中,漫身纷披明亮的烛光。

“先前,我对师妹多有误解,只凭身份之见,便妄断她的为人。经过胡庄一事,我才知晓,紫薇观中,从无冯吴之分,只有我观弟子。”

烛火通明处,须膺的脸又平静,又释然。她弯腰,把酒碗撞在崔宜的碗沿,“叮”一声,她看着她的眼睛,说:

“敬,道婴师妹。”

说罢,她擎酒碗至唇边,一仰头,将酒浆一饮而尽。

堂中鸦雀无声。忽然,另有两人前后举起了碗,远远看去,却是龙慈与在清。二人微笑,齐声道:“敬道婴师妹。”

一时,堂中沸腾起来。无论山南、山北,弟子们陆续起身,衣袖林立间,他们都向崔宜举出酒碗,脸上都笑着,好奇的、宽容的、恍然大悟的,甚至有羞愧的,敬酒声参差不齐,但仍是海潮一般,一声赶一声地叠上来了:

“敬——道婴师妹!”

泪眼朦胧中,崔宜还能见堂上的众妙与袁不忌也向她擎起了手中的酒盏。

几个月来,她辛苦求索的、渴盼的,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从来,她都觉得自己是草芥浮萍,风吹到哪里,水流到哪里,她便停落在哪里。直到现在,她才发觉,不经意间,她已生出根须,被注目,被接纳,缓慢地,无声地,扎进了此刻站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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