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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释嫌一杯酒(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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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荆州的风太冷,裹缠雪粒子,掠过脸颊,要割出细细的血来。不知是怎样滚下马,她半摔进雪地里,手杵下去,腕子折得痛肿。顾不得半边身子都在疼,她连滚带爬,扑到石阶上。上面的脚印里结出冰凌,滑溜溜的,一不当心,膝盖磕到石阶边缘——来不及撩袍摆看,莫约是淤青了。

好长的山阶,无穷无尽,呼吸乱了,满山的风雪都灌到耳边来,“嘎吱嘎吱”,压着她的脖颈,椎骨“咔”、“咔”,一寸一寸要折下去。很久不觉爬这道石梯有这么累,她张开嘴喘气,但冷寒的风也噎进喉咙,一时,忍不住簌簌地震抖,仿佛全身都在咳嗽。

山门的阴影从她脸上覆滑过去,温柔而丝质。她扑到地上,冰得通红的手握住满手的雪。四周没人,她撑起身,继续跑。一步一个深足印,雪被她的鞋履铲得老高,没几步,绑腿上便抓黏了厚厚的一层雪。还在前面。平日听经的方向,樟树,白墙,灰瓦,哪个师姊放爆竹,炸碎了一树的冰溜子。祖师殿。她几乎把脸撞上门扉——时辰不对,祖师殿上了锁。

还有小径能走,她跳进沟渠,拔起脚来,腿上浑是冰雪与刺棘。

终于,手攥上拙讷楼下的阑干,寒痛从手心直刺胸腔。

腿脚都在振抖,仍一步提着一步往上爬。眼睫眨下来,眼泪都已结冰,覆在下眼睑,点点的冰凉。

“咚——”

观中的晚钟敲响了,一圈一圈的音波,远远地震荡出去,山林间粒粒的鸦鸟,都扑棱棱地高飞起来。

浓紫的暮云下,拙讷楼只剩一道漆黑的、怜悯的影子。

她在钟声里跌进了拙讷楼大门。

“——袁不忌,”仅余的一点天光,薄薄地漏进楼里,楼中夜明珠粉涂的星粒,呼应着淡淡亮起来,“我的闲话就那么好讲?”

“那一卦,你是不是得意极了,觉得自己一句话,就能左右他人的命数前途?”

暗处,灰袍的散发道人走出来。楼底,口鼻间的白雾散去,青衣的女冠浑身冰雪泥泞,纷散的发丝下,双眼赤红。随后,“扑通”一声,紫薇观的小弟子也扑进楼中,撑跪在地,身上全是雪屑、棘刺,衣摆或摔或刮,也丝乱成一团。

望向小师妹绝望的脸,只一瞬,袁不忌便知发生了什么,顿时,一贯耷拉的眼睛睁得圆亮。洞府之事不能泄密,她后退一步,顿了顿,一振袖袍,拱圆了手,承下所有过错,向须膺礼拜致歉:“须膺师妹,是我口齿不严,泄露了你的私事,还乞你原宥。”

“袁不忌,你是不是觉得此事十分可笑,才在我背后讲给旁人听?”须膺浑身颤抖,咬着牙,眼中直直地坠下泪来,“是啊,我在外头拿着为夫守节的幌子招摇撞骗的时候,你一定觉得太可乐了,这么滑稽的事,怎么能只你一个知道……”

两年前,她因谶言出家,只觉孑然一身,天地灰灰茫茫,再无挂念,可偏偏,不得已去胡庄募缘,她本以为四处会是冷眼与嫌憎,谁知,迎上来的,却是庄客们质朴的笑脸。他们说,道长为亡夫祈福,好生叫人敬佩。

胡庄的佃户总把她当恩人,当神仙娘娘,但于她而言,他们才是恩人。他们为她在天地间新辟了一条路,为她加上圆光。从此,她不必再是灾星,她也可救苦救难,普济众生。

谎话说上一千遍,她自己都快信以为真。

“须膺,”一道苍老且空阔的声音从楼顶垂下,向上望,楼顶浑仪黄铜的巨型环形骨架交错之间,一个朦胧的、杏黄的影子慢慢浮显出来,居然是众妙观主。白发的老者居高临下地俯看三人,昏昧里,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似悲悯,似无情:“卦是不忌卜的,但借口却不是她寻的。”

“哈,”须膺笑了,后退一步,失神般,不住地点头,“是,都是我的错,是我虚荣,是我不堪,是我天煞孤星,克死了丈夫,又害兄长摔瘸了一条腿——”忽然,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衣袖垂软,如片片剥落的金身。她声音轻而平淡,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师傅,你把我逐出师门吧。”

“不,不行……”崔宜轻喊出声,她惶恐地向须膺爬去,却不敢真的挨近,硬生生停在中途。

“紫薇观来去自由。”

闻言,须膺已面无表情了。她深深地伏跪下去,向楼顶的老人、传说里在世的神仙众妙行了一礼,便支起身,转过腰,背脊挺直,向拙讷楼外跨开。

袍角在昏淡的天色里划过一弧,细风扑到崔宜脸上。从始至终,须膺都未再看她一眼。分明是她当着旁人的面揭穿她的过往,须膺脾性暴烈,既没有反驳,也未曾向她讲一句难听的话。

她从来不喜欢须膺,看了符箓,也只觉得她可怜。她生起气来,更是老虎一样,扑到谁,便撕咬谁,齿牙亮出来,不到血淋漓不会住嘴。如今须膺要走了,不再做紫薇观的弟子,不再是她的师姊,此后也不会在她跟前,斥骂她是“吴人”。她本该轻松,可眼下,不知为什么,心却似一枚铁砣,在虚空里无休止、无休止地坠下去,扯得她浑身骨头都吱吱呀呀地疼。

也许在胡庄,在休戚与共的那些天里,吉光片羽,总有一刻是珍贵的,总有一刻,让她不知不觉地奢望,抛开国别之见,或许她们能成很好的朋友。

可是如今,须膺已离开,她落在拙讷楼的脚印,泥泞杂着冰凌,正慢慢地融化,只留一地晶润的、破碎的光。

死灰一样,崔宜跌坐在地,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不知是说给已离去的须膺,还是说给替她承下罪责的袁不忌。

“道婴,她走是她的事,”忽然,渺渺地,众妙的声音从楼顶传来,“你若要挽留,是你的事。”

一句话,有如在耳边击磬,“咚——”一声,清音悠远,一下子,什么都敞亮了。

对啊,她还可以挽留,甚至,她还没来得及向须膺道歉。她要去找她。她应该去找她。

轱辘一下,崔宜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她看一眼袁不忌,再高高地去仰看众妙。寂静之中,她飞快地向两位长者行了一个礼,拗转身子,拎起袍角,奔出拙讷楼外。

*

一路追到袇房,却见须膺房门紧闭,但门前阶上却踩着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有进去的,也有出来的。崔宜猛地回头,望向山下:须膺或许已卷裹了行装,下山去了。

她正要顺石阶追下去,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崔宜吓得跳起来,回脸看,却是龙慈。她皱着眉,青粉晕晕,似纷乱的远山:“阿婴,你和须膺师妹都去了哪里?”

崔宜喘一口气,把拙讷楼里的事草草地讲了,她央求龙慈:“师姊,你不要生须膺师姊的气——你可不可以帮我去寻她回来?”

龙慈安抚她,劝她别急,思忖片刻,道:“将近年节,观外还开张的酒家客舍不多,须膺性子刚烈,再不会用紫薇观的名义借宿,找起来,也许没那么难。”末了,她一转身,道:“我唤其他的弟子一同去寻。”

“不,不行!”崔宜忙掣住她的腰带,“须膺师姊走得这么安静,一定不想叫人知道她出走的因由。若是喊上其他师姊一起,只怕到时事情传开,她愈发不愿回来。”

“你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龙慈瞧着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道,“走,下山去,酪酥还侯在山脚。”

山下歇马的石槽边,草叶零乱,蹄印交错。先前来时,龙慈替须膺向农家借的马便系在此处,如今那马却不见踪影。想要最快地出观去,只得乘马,紫薇观为群山环抱,除去前坞的大门,其他小径的宽窄,都不足以容马通行。龙慈把崔宜托上酪酥的鞍,自己随后登跃上来,把大氅裹住崔宜,调转马头,向前坞驰去。

马是前坞农户的,两人思度须膺从不强占人财物,果然,一推开信娘家的门,便见案上掷了许多银钱——她不知马是哪户的,但走得急,索性把钱丢在信娘家,让龙慈事后还给农户。要行夜路,龙慈从箱柜中取出一盏灯,在中心添了许多油,又把火刀火石扎进袖口。灯叫崔宜挑着,两人再度登马,赶向前坞大门。

等追到大门,相询守门的农户,得知须膺早在一炷香前便出了坞。龙慈略告了事因,那铁水浇筑的巨门便豁开一个小孔。缰绳一振,酪酥驼着她俩,扎进坞外茫茫的夜色里。

顶着寒风驰骋,借微弱火光,崔宜一面看路,一面想起白天时的事。她心下黯然,问龙慈辛拓的去向。龙慈道:“我叫他先回义安了。”顿了一下,她又道:“他不该只送还一面镜子。是我没教好他。”

其余的事,不便再多问,马上两人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崔宜又略把胡庄的事向龙慈说,龙慈听罢,轻“嗯”一声,称赞她:“你做得很好。”

行到岔路口,龙慈翻下马,踩进雪地,崔宜替她挑着灯,分辨地上蹄印。此时已入夜,漫漫的官道,没有一个人,好在夜里无风,荆州的雪也不易被吹散,马蹄踏下去,隔片刻,便结冰,留一个溜溜的印子,一串的,逶迤进道路远处。龙慈看准蹄印去向,跨上马来,带崔宜顺印记追下去。

又行了约半个时辰,马蹄印溅进一处坊里,在车辙与脚印里隐没了。百姓聚居处,一扇扇窗户,都翕着灯火,把雪地敷得明黄。为省灯油,崔宜吹熄了灯笼,龙慈也勒慢了马,一家挨一家的客舍去探听,看有没有独身骑马的年轻女子经过或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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