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庄,辛戍主,你可真是好生威风。你是不是觉得,这义安上下,荆州城中,各人的前程性命,都握在你一个人手里?”
她直视辛拓,噙着冷笑,目光上下一扫,道,“辛戍主怕是忘了,好在我记性不错,便提醒戍主一下——你的亲爷,是龙府里喂养牲畜的奴隶,若不是左将军南下征战,他这辈子的归途,就是死在遍生蚊蝇的兽厩;而你的亲娘,中原盛名的千金淑女,不知犯了几世的冤孽,被左将军赏赐给了他,生下了你。你知道么,用汉人的话讲,你就是个杂种。”
“师妹,够了……”
崔宜一直随在龙慈身后,此时陡听到辛拓的身世,不由心惊,忙抬眼去看他,只见他呼吸急促,义安向来高傲华贵的戍主,此刻,脸上却似有什么,“咔”一声,碎开了,片片纹裂中,一些灰败的、惨淡的东西露出来。
“你的阿爷死了,你亲娘不要你,你寄在龙府檐下,对外人讲,是义子,内里,我看,不过是另一个奴隶,或许,就龙慈把你当人看罢——不然,五年前,怎么龙慈出家,龙府你一刻都呆不下去,豁出性命,也要挣来义安?”
“须膺!”龙慈低喝,“是我的错,我不够周到,你不必……”
“龙慈师姊,”须膺打断了她。她的唇角勾着笑,黑沉沉的眼睛,又肃杀,又凶猛,“他分明就是你龙府里豢养的一条狗。冲着你‘阿姊’、‘阿姊’地叫,不嫌玷污了耳朵?还是说,你对你家的狗——”
“师姊!”
忽然一声清叱,三人低眼看去,却见崔宜浑身发抖,苍白着一张脸,向须膺道,“别说了。”
“崔宜,”须膺皱着眉眼,反问她,“关你什么事?”
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格格地打架,却被紧咬住,那日,被丢在宫殿冰凉地砖上的记忆,久违地涌进脑中。皇帝说,和你卑下的娘一个德性。慢慢地,她掣动着脸,很艰难地,把话吐出:“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有难以启齿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哈!”须膺紧咬了牙,恨声道,“怎么就不能说出来?”
“那师姊,不也一样。”
“什么一样?”
“师姊来紫薇观做道士,不是为夫守节,”她看向须膺,几乎看见她狭冷的双目里,微微发抖的自己,“是因为师姊的兄长年少腿瘸,师姊守寡后,大师姊又算卦,解出卦象,说师姊命中与兄长相克——这才是师姊你出家的真相,不是么?”
只有须膺的母家与袁不忌才知的私隐,此时却被崔宜讲出来。仿佛一枚细冷的铁针贯穿太阳穴,一时天地都灰白,只有嗡嗡的鸣叫声,尖而连绵地,在耳中穿梭,几乎要把头颅锯作两半。须膺急喘着气,脸色煞白,退后一步,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崔宜。旧日的影子铺天盖地地淹上来,伸出利爪,扼住她的喉咙。
一时,山林里都静了,只剩茫茫的风声,一道一道掠过林间。
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她想到自己在胡庄受的称颂,众人说,须膺道长,为夫守节,令人敬佩。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个幌子,是她为了掩盖鳞伤的真相,而选中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震恐在她的脸上逐渐融化成火浆一般的憎恨,蓦地,她旋转身,跨出柴扉,手挽住马缰,鞋履卡入蹬中,翻身上马,掣转笼头,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吃痛,便闪电迅雷一般,向山南的方向驰去。
北荆州的雪太润,马蹄捣起泥浆,直往屋中飞溅,龙慈振开袖子,替崔宜挡住。
抬手摸脸上,再在眼前展开双手,崔宜发现,自己竟流了满脸的、滚烫的泪水。
隔着发颤的泪眼,望向门外滚滚的雪尘与落叶,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究竟说出了怎样的秘密,以及会牵扯到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