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将近年节,还是因旁的什么,车坊瞧上去萧索了许多,当中只有几个伙计来回穿梭,而车坊主不见踪影。相问之下才知,车坊主因与犯事的孙偃交好,受了些盘问,知晓孙偃真相后,惊骇之下,大病一场,如今正在老家养病,把车坊托给伙计们打理。
骑驴回观中,还有几日到岁除,山南已有不少女冠募缘归来,开始帮观里操持过年的事务。
龙慈向来在紫薇观各项法度之外,既不着道袍,也没有道号,不住山南,自然也没去募缘,此间香主的住宿,与年节的筹备,众妙与袁不忌都是万事不管的,便交由龙慈全权主持,好在前坞的农户与师妹师弟相帮,事项虽多,却也井井有条。
过年,这首一项,便是酿酒。椒酒是要渍的,一坛酒,取一只生绢袋子,拣二两硫磺、择干净汉椒、捣碎了诃子,盛入袋中,浇下酒浆,封牢盖子,七日后便可饮用,泼倒进碗里,辛芳四溢,像扯一面稠而流动的晶黄琥珀;柏酒也不能缺,崔宜回袇房的路上,各处都丁丁有伐木声,询问之下,才知是师姊们把斧头斫柏枝,取来泡酒。柏四季常绿,清冽芳香,在道门里被奉为仙药,饮一口清泠泠的柏酒,只觉眼睛都被洗亮了。
还有制作系在臂膀上的绛囊的,把蜡和雄黄,搓成丸子,一枚一枚放入囊中,收紧丝绦,在臂上挽一个结。戴它走路时,辛而苦的气味时时通到鼻子里来,也正是为此,百鬼不敢近身。崔宜方在房中搁下行李,便见榻上枕边卧着一枚绛囊,实笃笃的红色,仿佛一个着重的首肯。
斋堂里,典造的师姊们各掇一条胡椅,合围在草席边,拣择做五辛盘的药材。另一些师姊把庭中的雪扫尽了,把扁担抬上来一尊沉甸甸的石臼,向凹陷里倾一屉蒸熟的、雪白的糯米。白汽蒸腾中,各女冠把袖子缠缚到腋下,露出精壮的胳膊,两手把着木椿,围着石臼,一下一下捣进石臼里,连带着飘落的碎雪,也捣揉进黏米。
桃符自不必多说,还有一些师姊闲来无事,因元日要拿爆竹辟走山臊恶鬼,想出新鲜主意,望竹筒里灌炼丹用的硝灰,拈一线香火去点,烧起来滋滋作响,又一时间冒出许多呛人白烟,炸起来更是雪块飞溅,惊天动地,竹筒碎片都似刀片一样射出去,青烟散尽,还余一地洞洞的黑灰。崔宜初见,不知山鬼有没有被吓走,反正她的心是险些吓得从嗓子眼里滑跳出来了。
愈近除夕,观里归来的师姊们愈多,做完了事,大家聚在堂中下棋,各各交头接耳,讲一些募缘时的趣事,崔宜坐在角落里,一面想心事,一面听两耳朵。言谈间,女冠们说及黄庭教——看来不止胡庄,荆州各地都有黄庭的教众冒了出来——但无人遇上胡庄的险情,自然也都只是浅谈了一下隐忧。
接着,不知是谁说到了义安胡庄,讲那胡二娘子因黄庭之事要出家做尼姑,但背后许是有隐情,她的车架行到半路,仆从去揭车帘,却见车篷里空无一影,不知胡二娘子是被人掳走,还是偷偷逾逃了。
一女冠道:“须膺师妹不是去的胡庄么?她许能得知一二真情。”说罢,众人把目光在堂里转一圈,不见须膺,却见崔宜缩在一隅。她迎见众师姊眼光,浑身不由蜷得更紧。
自从胡庄归来,须膺一句话也没讲,把自己锁在袇房里,只在击磬时出门去斋堂用膳,这一路上,也是一句话不讲。众女冠见她面色欠佳,也不敢上前冒然询问打扰。
距除夕还有三日,龙慈与农户搬酒回山南,在斋堂和众女冠共进昼食,崔宜见了她,很高兴,也不顾她身旁人多,瞅准缝,钻进来,把手搂住她的肘弯,又把下颌和脸颊紧贴着龙慈的肩膀,悦悦然唤她“师姊”。气吐到脖颈里,龙慈痒得笑着侧躲开去。
用过斋饭,龙慈与农户们要回前坞,崔宜缠着她,要跟她一道去。无法,龙慈只得领着她一同走。刚进村落,龙慈也是毫不含糊,不叫她闲着,这时唤她去帮人修缮篱笆,那时刮补屋漏时,叫她来扶住木梯。
龙慈一贯都宿在信娘家里。信娘是个寡妇,领一个小孩儿,夜里在灯烛下纺织,白昼便轮班着去守入口的大门,领观里的月钱,她没有插种稻谷的田,仅畦里种几朵碧汪汪的菜,但得龙慈照应,过得也很是舒坦。崔宜劳动累了,龙慈便唤她来信娘家里歇息。
小孩儿是跑到山间去耍了,信娘也正当值,屋里没有外人,龙慈揭开一坛椒酒,只倒了一碗,请崔宜来尝。嗅到鼻子里,是辣润润的辛香,崔宜吞了吞口水,捧起碗,好奇地吸饮了一口,顿时,憋住不动了,一会儿,脸便涨得通红,只觉七窍都沸腾着冒烟。龙慈被她的样子逗得忍俊,余下的酒浆也不迫她喝了,而是自己挟来碗,慢慢地饮。
饮了几口酒,两人都微微醺醉。龙慈开口问她与须膺的胡庄之行,崔宜打了个激灵,长呼一口气,瞧左右无人,便打算全盘讲来。谁知她刚张口,两下叩门声响起,柴门随之被推开。“信娘?”龙慈搁下酒碗,问把头探进来的农妇,“有什么事?”
“女官,”信娘掸了掸衣上的雪屑,道,“辛戍主要进坞里,说有东西给女官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