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神明不能救赎每一个苦难之人,所以才有了医者。医之大者,救世济民。一方之济,德逾如此。
星幕低垂,灯芯映照着两张疲惫素白的脸。公孙策依然在案前落笔不停,累极的飞燕握着笔靠在他的臂上睡着了。直至一盏灯烛燃成残蜡,突然灭了焰,才猛地惊醒,身上披着的外衣落了地。
“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你已累了一日,见你睡着便没叫醒你。”僵着手拾起地上的外衣,重新披到飞燕身上,“夜里凉,到榻上睡吧,药方快整理好了,安心睡。”
飞燕低头瞧了瞧案上那几张淹没在医书下的方子,松了口气,笑着轻轻替他揉胳膊:“你的手怎么啦?弯不了啦?”
“还不是怪你,总爱枕着我的手臂睡,你的脑袋那么沉,我都被你枕麻了。”
“谁老枕着你睡啊,我这是写累了才不小心睡着的。”
“是谁每晚都要我搂着睡的?”
想起自成亲以来的夜里,频繁得如同一日三餐的云雨之事,飞燕撇嘴捏了捏丈夫的胳膊,“公孙策,明明是你每次……”小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低:“每次完事后都要抱着我睡,抱着抱着自己又按捺不住……”
成婚后的公孙策脸皮愈发厚了:“还不是怪我娘子太诱人。”见飞燕又高举了拳头,立刻话题一转:“那时在知返林,也不知道是谁抢了我的衣服,还枕在我肩上睡了一晚?嗯?”
“那时在知返林,也不知道是谁穿了我的衣服,还趁人之危把我抱得紧紧的?老色鬼,哼!”
“既然娘子叫我老色鬼,那为夫就只好坐实了这名号!”放下手中的笔,轻车熟路抱起嘴里嘟囔个不停的小妻子直朝床榻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严州官府备了几车厚衣棉衾送到安乐坊。桐庐山上能用的草药都采了回来,能翻阅的医术都查了个遍,所有人马不停蹄,各自分工备药。疫症一如公孙策所言,不消几日便爆发了。幸得有了准备,疫情尚且能控制住,不至于措手不及。安乐坊附近民众虽也有不幸染上疫症,但症状尚轻,并未扩散出去。
酸苦的药味混着苍术艾叶味弥漫在安乐坊内,细雨在檐外纷扬。坊内咳嗽声不断,医者用绢布遮掩着口鼻来回穿梭。
飞燕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为眼前的老者扎针了,看着他那因气喘而总是涨得通红的脸今日转为黑红,她心下一沉,又下了两针。楚楚递过药碗,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扶着老者喝下苦药。
众生皆苦,有些人苦着苦着便熬了过去,有些人却没在了无边苦海中。
黄昏时候,老者在喘息中咽了气,与另一个刚断气的妇人一同裹了白布被抬了出去,置在枯木中烧成灰烬。
小谷皱巴着脸看向不远处升起的那一缕黑烟,似懂非懂,涩着声问道:“姐姐,他们是死了吗?”
飞燕看着小谷苍白的小脸,怜惜地伸手理了理她乱糟糟的鬓发。小谷不过是个孩童,尚不能明白“死”这一字的真正含义,可是她知道,每次坊内少了人,便会升起那缕烟。
“小谷,他们是化作青烟,随着秋风飘回家了。”
“小谷也想回家,那我也能化成烟吗?”
飞燕一时哽塞。
“我好想回家,好想吃娘亲做的甜汤,不想再喝那黑漆漆的药了,难喝。”
“姐姐给你吃蜜饯果子,喝了药吃了果子,小谷就会好起来。”飞燕的手指颤了颤,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递了过去。
“神医姐姐,咳咳,我也想吃一个,可以吗?咳咳。”一把气弱无力的童声传来,飞燕侧头,一个抱着药碗的男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谷手里的蜜饯。
飞燕刚起身,便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抢先递了包糖莲子过去,“小虎,这包糖莲子呀,原是留给这贪嘴的神医姐姐,现在整包都给你。喝完药便吃两颗糖莲子,嘴巴就不苦了。”
“谢谢神医哥哥。”孩童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捏了一颗糖莲子,心满意足地含在嘴里。
“这位神医哥哥,偷藏了一包糖莲子还赖在我头上。”飞燕笑着亮了亮手里的银针。
“娘子冤枉啊,这真是买给你的,今早出门匆忙没来得及给你而已。”
“神医哥哥,什么是娘子?”小谷眨巴着天真清澄的眼睛大声问道,引得几个医官纷纷瞧了过来,飞燕闹了个大红脸,瞪了丈夫一眼就闪身入后堂煎药。
今年的秋日漫长而艰辛。小虎的咳疾越发严重,药方改了又改,却依旧不见起色。病入骨髓,司命所属。
“虎子这娃呀,怕是救不回来了。”
“唉,他打小就身子弱,全靠娃他娘辛苦拉扯大。如今挨了这一劫,又没了娘,还咋活?”
“虎子也是命苦,前年爹没了,今年又没了娘。眼瞧着都要到城门口了,愣是没挺过去。”
“这么苦的日子,还活着干啥子?不如早下去投个好胎。”
公孙策沉默地听着灾民的话,将最后一勺药喂进小虎嘴里,轻抚一下孩子的额头又给他塞了颗糖莲子,叹了口气。飞燕苍白着脸守在一旁,不忍再看孩子的脸。
神明尚且无法拯救每一个苦难中的人,更何况是他们。尘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无能为力。
所幸灾民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这一劫总算是熬了过去。但有些人,永远留在了这个悲秋里。
飞燕在桐庐山上给小虎立了个衣冠冢。碑上书小虎之墓,简单得如同他那匆匆几载的人生。
缓缓在碑前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碑上的字,飞燕眼里无限心疼苍凉。也好,九泉之下他们一家总算团聚了。只是望乡台如今怕是过于拥挤了,不知他们还能不能看到故乡的那亩稻田。
小谷留在了严州,成了书院里最小的学子。虽说是学子,却养成了闺女一般。包拯手把手带着小谷练字,楚楚日日给她开小灶,将身板子像豆芽一般弱的小谷养得圆润了些。展昭闲暇就带着小谷在后院习武,包拯举着书卷在旁之乎者也,时不时还点评几句小谷的拳脚功夫,惹得楚楚频频摇头:“包夫子,知之是知之,不知是不知,是知也。”
每日下了堂,小谷便一溜烟儿地跑到隔壁医馆跟着飞燕整理药材,听公孙策讲各地风土人情。飞燕不在的三年,他游过洛阳的亭园,登过西蜀的名楼,赏过江南的风荷,在满城烟光里留下与她有关的印记。飞燕抱着汤婆子在一旁跟着听,听着听着却红了眼。原来那三年,他是这样带着无尽的思念去等待一个无望的结果。在没有她的年岁里,他一人守着回忆走过山走过水,却在聚散里画地为牢。他的悲喜,全藏在那盒已经发黄的竹叶里。
飞燕忍不住去想,要是那三年,自己能陪在他身边该有多好。可想着想着,又低垂了眼。那三年,也是自己与爹爹的最后三年……
“呼!好冷啊!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的,锅子都要凉啦!”展昭揉着冻得发红的耳朵冲了进来,凑到小谷身旁边比划边说道:“楚楚姐姐做了你最爱吃的大糖饼,比你的脸还要大!”
公孙策好笑地看着两个一起咽口水的姑娘,“走吧,吃饭去。小谷,明儿我再给你讲来燕镇,那儿可是个酸地。”
“为什么是酸地?”
“因为呀,你飞燕姐姐在那里打翻了醋坛子。”公孙策牵过眼眶依然发红的飞燕,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
“喂!公孙策,谁打翻醋坛子了?”飞燕嘟了嘟嘴,回握住丈夫温暖的大手,“小谷,你别听他瞎说。那个来燕镇可是个血腥之地,我那时为了救一个爱睁眼说瞎话的文弱书生,在那儿留了一地的血。”
“又来了,啧啧啧。”展昭摇摇头,拉起小谷的手跑得飞快,“打情骂俏,小孩子不能学,我们快走。”
日暮天寒,年岁生温,那些苦涩与悲痛终究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月升再起,终有一日,春至。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