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重要的事,他投注的注意力一向很少。
包括这些镶在他表面的标签。
这位师哥也是,过着别人眼里循规蹈矩的生活。
所以当他说起以前和自己相似的经历和感受时,谢闻颂还是没忍住触动了一下。
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是想做一些自己以前从没想过的事,陌生又充满无限遐想的种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师哥的父母不太支持他放弃就业,而选择风险很大的创业想法,他只能尽可能在毕业之前做些什么。对于谢闻颂的选择,他在联系他之前就做过一些了解,他认为一个人处理东西的思维和头脑更重要,年纪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他们可以试试看。
于是,谢闻颂课桌上的专业书越来越多,他并非是师哥的直系学弟,很多东西都需要额外拓展,学习一项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对一个人的学习能力要求很高。
对于聪明的人,触类旁通只是基本技能。
师哥也找了几个相熟的朋友一起创业,谢闻颂是这个团队里年龄最小的人,一开始众人兴致都挺高,大家不吝啬教他,团队氛围很好,他也成长得很快。
“环想”这个名字还是他起的,源于一个夏天午后,他们几个人坐在租来的办公间,空调都还没来得及装,俨然像一间什么陈设都没有的样板房。
几个人把文件资料放在最中间,弯腿随意坐在地上,交流着他们的畅想。
有时候都会讨论上一整天,等到结束之后还会有人瘫倒在地上,商量着要点什么外卖。
气氛很好,那是他经历的相对来说很难忘的一段时间。
谢闻颂虽然是最小的,却也是学得最快的那个,有什么好想法基本都是他提出的。团队里的师哥师姐不止一次说过环想真是招了个宝,谢闻颂倒没觉得自己重要到这一步,他也只是在此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如果能把自己觉得对的事做好。
那他也属于幸运的那一个。
大二暑假,温遇回了南川一趟,谢闻颂和她见面并没觉得恍惚,毕竟他总去余杭,不管见没见到她,反正空气已经让他感到熟悉。
仿佛踏入这片土地,呼吸这片空气,就能让他安心。
温遇朋友圈发过的咖啡店他去过,和朋友一起聚餐的饭店他也去吃过,点了一份自己并不能承受,但她大肆夸奖的超辣水煮鱼,结果吃到差点去医院挂水,他在余杭待了好几天,养好才回南川。
看起来蠢蠢笨笨的事。
可谢闻颂仍旧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而这些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三下,环想开发的芯片迎来第一波小小的热潮,最初的几个人坐在已经初具雏形的工作间,点了一桌的外卖庆祝这份刚起步的成功。
热辣味飘散在整个空间里,师哥说谁要是把谢闻颂找人涂好的墙蹭花了,半夜就一定被他拎到马路上睡。
几人笑成一片,玻璃杯相互碰撞的脆响庆祝这个旁人认为无比普通的夜晚。
谢闻颂拿着手机走出工作间,在堆了些杂物的走廊上,看见师哥倚在墙边正在抽烟。
他默默打开窗户,师哥不好意思地碾灭烟头:“不好意思啊,熏到你了。”
谢闻颂摇头,同样靠在墙上,问他怎么没去吃饭。
师哥沉默了会儿,告诉他自己可能离开环想的事实。
他说自己博士毕业,入职一家薪资待遇还不错的公司,干了一段时间发觉年轻时冲动的激情逐渐退去,他好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工作室刚刚起步,还有好多熟悉的人在,谢闻颂这个时候收到这样的消息,心里没有波动是假的,只是他一贯不会在脸上,相当平静地对他说:“再商量商量吧。”
这句话没起到什么作用,最初带他进来的师哥还是选择离开,环想陷入一段时间的低迷期,也正是这个时候,是谢闻颂和剩下几个人一起扛起来的。
后来温遇无意间和他聊起那段时间到底是怎样过去的,谢闻颂说他不记得了。
而事实上,对当时的很多小细节,他也的确将其抛却在时光之中,不成为他回忆过去的主要内容。
谢闻颂也发现,他往以前看,一般都是回忆他和温遇,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反复翻看的时候少之又少。
他没觉得自己本身有什么值得提起的。
来来往往从南川和余杭奔走的四年,对于他自己来说,其实并不算一段太难熬的时光。如果说大学之前温遇是在他身边的时间最多,那么这四年里,她在他心里的时间最多。
成长就是会让身上出现裂痕,从父母被迫远离自己开始,从自己有意识独立起,再到祖父去世,到和朋友分开,和喜欢的人相距两地,只能以朋友之名靠近,他似乎一直在和重要的人不停做着告别,他也知道,没有人会在分别这件事上悄悄避开。
上天对众生都一样残忍。
他收起自己对重要情感上的过分敏锐,将钝感的一面包裹在浓厚的情感表面,继续完成手头上需要做的事情,就像从前自己在温遇身边的无数个瞬间一样平和自然。
哪怕他们现在分别在两座城市。
哪怕他很想见她。
谢闻颂把那份醇厚的思念和喜欢,压在心底的最深处,信封没粘上,内容从缝隙飞出来,幻化成那一张张纸质的票据。
谢闻颂又想起自己意识到对温遇情感发生不对的那一瞬间开始。
从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温遇中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远,唯有他跑起来,再跑快点,才能维系着他们原来的距离。
温遇和他说:感觉自己一回头,他就在她的身后。
其实,谢闻颂想说,这是他从未停止奔跑的结果。
大三下的那个寒假,谢闻颂也数不清自己到底第几次用自己的身份证刷开南大的校门,手机信息app里存了好几页翻不完的预约成功短信,他一条也没删,全都积压在手机里。
他是忙完环想的事过来的。
师哥退出以后,很多事情猛然砸下来,谢闻颂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忙碌到这种程度,稍微能喘口气的空隙,他终于松下神经,累到睡在椅子上,梦里都是温遇那张脸。
他和她的对话框一次次被其他消息顶下去,谢闻颂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他干脆把她设成置顶,一次次戳进对话框,再犹犹豫豫退出来。
谢闻颂是胆小鬼。
谢闻颂怎么不是胆小鬼。
从椅子上醒来,全身的骨头仿佛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全部打碎再重新装回去,他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订了最近一趟前往余杭的高铁。
谢闻颂出发时全身上下就带了一个手机,下高铁的时候刚好没电,他在高铁站附近的便利店里租了个充电宝,等待手机开机重新连上网,置顶的对话框仍旧没有任何新消息。
日光从远处天际边缘延伸,接近上班的时间,便利店里又开始热闹起来,谢闻颂点了份关东煮当早饭,他坐在最里面的位置,忽视外界尘嚣。
第一口热汤下肚,他被胃疼激得后背抖了下,半口萝卜含在嘴里,被他嚼成几乎要和汤融为一体的时候才开始往下咽。
那是他头一次觉得吃早饭不是感觉到饱,而是疼。
手机充好电,谢闻颂顶着冷风往杭大跑,这个时间段已经放寒假,大多数学生早就收拾行李回家了,他没想着能在这碰到温遇。
毕竟之前他前几次来的时候,一次都没碰见她。
他只是想来转一转,借一口熟悉的氧气疗愈。
可偏偏惊喜总是在他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
因为他看见温遇了。
早晨还晴朗的天气现在又变得阴沉沉,湿润的雾气下沉,冷不太客气地渗进骨头里,谢闻颂外套只穿了件单薄的风衣,两头长短不一的系带耷拉在腿侧。
他想都不用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憔悴,也很狼狈。
可就是在他这样窘迫的时刻,温遇抱着书迎面走过来,在看清他时愣在原地。
雪缓缓飘落,谢闻颂感觉自己的睫毛重如千斤,却不舍得眨眼,定定地看着对面站着的人。
温遇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一路到腿弯,她披着头发,刘海下的眼睛仍旧清澈透亮,像一汪视可见底的清泉。
是他熟悉的她。
谢闻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温遇好奇地“咦”一声,抱着书走到他面前来,喊了声他的名字。
温遇又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谢闻颂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神从她身上剥离向上看,细小的雪花还在向下落。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装傻。
温遇笑了声,根本不继续追问,而是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一会一起吃饭,说他们学校有几个窗口的饭很好吃,她来请客。
温遇单方面输出的话一直进行到这,谢闻颂才说一句好。
从温遇那,他知道原本她没打算过来的,只是因为要给学妹送书,才从家里过来了一趟。
所以这样的巧合,是上天赐给他的吗?
在他经历了一些不太顺利的事之后赐给他的。
谢闻颂在心里这样想。
不管多久没见面,温遇对亲近的朋友不会主动产生任何隔阂,她甚至还能主动找话题和他聊,他们之间不自然的那个,只有谢闻颂。
被一次次压抑在心中的思念丝毫不费力地冲破那层钝感向外蔓延,谢闻颂从手指开始轻微的抖,他下意识攥成拳头,用掌心挤压,试图去缓解。
雪化在脸上就是雨。
谢闻颂分不清那是水还是泪。
温遇看见,问他怎么哭了。
他说那是雪落在他脸上的水滴。
那是他为数不多骗过温遇的事。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害怕雨天的到来,害怕打雷和闪电,可很久很久以后,他对这些都不再害怕。
所有胆怯横生的情绪,都因为心底藏了一个秘密。
他们并肩走在雪里,温遇一边搓着手说好冷,一边催他快点走。
谢闻颂快速拭掉眼泪,弯起唇角,很乖地跟在她身后,说了声好。
如果条件允许,他想像个小孩一样攥住她的衣角,毕竟喜欢总会让人得寸进尺。
可是也太幼稚了,他想想还是决定放弃。
反正跟在她身后走也是一样的。
那么多烦恼的事,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被悬停在半空,轻松被温遇捉住。
她摆弄那些烂纸团,一个个拆开仔细阅读,然后略带傲娇地看了他一眼,坚定而又认真道:“谢闻颂才不会被这些困难击倒呢。”
“我相信他。”
于是他默默将雪融成水碾进掌纹。
眼前飘落的雪花像一场被放慢节奏的雨。
温遇,你知不知道。
千万个雨滴同时悬落,可我也只看得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