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寒风,凌空袭地而来。在驻营军帐及营房间穿行呼啸,营中的大旗猎猎飞扬。
熵硕坐着的地方,也正是一处风口,寒风钻进衣衫,似无数锋刃从身上伤痕处刺进去。他却倔强地不愿进房中去,他好像在等什么,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就好像幼年时,他知道父王不会对他露出一丝笑容,却依旧在等着父王能对自己笑一笑。他知道母后已经回高崎,母后已经和父王彻底决裂,却还在母后的寝宫中等待着她能回章都来看看自己。
他知道他等的都不会到来,但是依旧在等待着。此刻也是这样的,昭朔可能都已经熄灯睡觉了。
昭朔也等待过,等待着母亲能跟自己说说话,像玮贵妃母女那样亲密无间,可等来的却是母亲无尽头的冷漠和无视,以及最后的郁郁而终,甚至她在后来得知了母亲的经历后,还深深地自责和嫌弃过自己,觉得是自己不该到这世上来,让母亲看到自己便心生厌烦和气闷。
她等待着父皇能像对待殊善公主那样对待自己,等来的却是,父皇一次次看向她时,映在父皇瞳仁中的,自己那如同草芥般的影子。
她在这等待中,终于让自己渐渐仇恨地发狂,面目全非,毫无理智,以至于差点送了命。
大难不死,捡回命来之后,她却突然不再难过了。
她不会再等了。无论是谁,明明可以不让她等的,却偏要她等,那就不值得。她突然从心底深处明白了,她真的不用因为别人喜欢她或是讨厌她,而让自己振奋欣喜或妄自菲薄,整日患得患失。即使是生养她的父皇与母亲,喜欢她或是厌恶她,她都依然是她而已。
她现在活得像个镜子,无论对谁,你好我便好,你不好我便不好,总之你怎样我便怎样,从来不多想什么。不主动伤害,已经仁至义尽。
此刻昭朔并没有睡,一来是因为睡不着。二来,放不下熵硕。担心他此刻出去,万一和章都王遇着,父子二人又起冲突。自己醒着,万一听到动静,好去救他。
灯火摇曳,昭朔半靠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神纪战鉴》,看得入迷,全然忘记熵硕已经出去了很久。尤其看到太上神皇还在位年间,冥界攻打平瀛国,平瀛王奉太上神皇之命领兵和冥界交战,昭朔越发看得出神。
那次战事,冥界领兵的正是赤鸢长公主。书中记载,在一次激战中,平瀛王被围困在落马坡地界,眼看凶多吉少,却奇迹突围。但是具体如何冲破围困,却无人知晓。平瀛国将领军士,从上至下守口如瓶。
落马坡之战,昭朔看了看年份,又按着自己知道的平瀛国中的事掐算,那时候,平瀛王第九子已经出生了。而付漓是第七子。也就是落马坡之战时,平瀛王已经和冥界赤鸢长公主相识,还育有付漓。
那时候付漓还小,没有到他母亲身边去,没有更名为赤漓。
该不会是平瀛王故意放了赤鸢吧?昭朔暗思。
后来两军又在青峰壁交战,赤鸢长公主被平瀛国兵马围困,居然耗时一日也得以冲脱。
为此太上神皇怪罪,欲使平瀛王往骊歌问责伏罪。平瀛国为此还奉上国宝九器为平瀛王脱免责难。
这两人看来情义匪浅,奉命出征交战,却你放我,我又放你的。昭朔暗笑,也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应该是互相放了一马吧,不然照书中记载,明明四周兵马围如铁桶一般,如何能冲脱呢?
不如问问熵硕知不知道这件事,不行不行,照年份看,熵硕还未出生呢。莫说熵硕,昭朔自己也未出生。
想到此处,她才突然发觉熵硕已经出去很久了,干什么去了?她从书卷中移开视线,转脸一瞧,才发现熵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依旧靠在隔扇门边看着她。
“你几时回来的?也没有声响,吓我一跳。”昭朔惊问,“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熵硕却不回她的话,只说了一句:“我想睡觉。”
“好,去睡吧,这么晚了。”昭朔因为还惦记着往后看,也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便又埋头于书卷中。
谁想床边“噌!”的一声响动,昭朔拿着书的手朝旁边偏移,看见居然是小狼崽跳上她的床榻。
“放肆,睡自己床去。”昭朔令道。
小狼崽全当没听见,竟然踩着她趴卧在她身上,拿她腹部当软垫,和先前在龙栖村时的每个夜晚一样。明明这么放肆,可一双黑莹莹的眸子望着她,又似最乖顺的模样。
昭朔只觉腹部暖烘烘的,想起今日他接连受的委屈,便也不忍心赶他下去。只拿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哦,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因而也不管他,自顾自看书。他却不老实,衔着她的一只衣袖拽过她的手,又将脑袋钻进她手掌中。
昭朔便一只手拿书,一只手轻轻抚摸小狼崽的脑袋。
灯烛摇曳,她又看了许久,却没再看到对平瀛国与冥界那次交战的详述。此刻眼睛已经疲乏不堪,低下头来,却见小狼崽已经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看他睡得香甜,昭朔没有叫醒他。轻轻朝下挪了挪身子,躺得稍平整些,便直接熄了灯,就这么抚着小狼崽的脑袋睡着了。
睡到后半夜,却感到全身燥热,像置身于火炉下,就连压在身上的重量也好似大了许多。昭朔热得喘不上气来,勉强醒来睁开眼睛,竟看见是个人影,半压在自己身上,手还抱着自己。
“熵硕,”她也是睡得昏沉,含糊地唤他道,“你现人身了,我只抱小狼崽,你快变回去。”
“不舒服,变不成了。”熵硕闷闷地回道。
“怎么不舒服?”昭朔随口问道,也觉得他身上着火一般,非常烫,伸手在他额上一摸,瞬间清醒,“熵硕,你发烧了!我去叫医官来。”
她说着就要坐起身,却被他一下子按住,“不要,”他摇头,“别叫人来,烦得很。”
“你烧得这样厉害,不叫医官可不行,听话,让他们看看,给你熬服汤药也成。”昭朔劝道。
“别叫人来。”他还是这句话,干脆挪了身子趴在她身上,彻底将她压住。
他言行很是反常,许是烧糊涂了,昭朔没有与他计较。
昭朔往上想要抽身靠坐起来一些,熵硕以为她要走,手臂使力将她拖住,她勉强只靠坐起来一点幅度。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这样拖着怎么能行?”
她说着推推他,“怎么这样倔强,不让医官瞧?”
“就不让,”他说着将她的手又放到自己的脑袋上,“再摸一摸。”
她无奈抚摸着他的头发,又将他耳后那缕银亮的头发从衣领中抽出来,轻轻捋顺摩挲着。熵硕一动也不动,由着她抚摸。
片刻之后,他抓着她的手朝自己背后搭了搭,“抱抱。”
昭朔差点笑出来,伸手将他抱住,拍拍他的脑袋问道:“熵硕,你是不是烧糊涂认错人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他闷声说。
“那我是谁?”昭朔问。
“姐姐。”他说。
“哪个姐姐啊?”她问。
“昭朔。”他说。
看来是清楚的。
昭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叫医官来瞧。
她便只静静地抱着他,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
“别选帝婿。”他突然模糊说了句。
昭朔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他便提高声音清楚说道:“不要选帝婿。”
“不选帝婿?”她问道。
“永远都不要选,你答应我。”他说。
“放肆。”昭朔冷声道。
“就放肆。”他说。
“你不乖了。”昭朔警告道。
“就不乖。”他说。
昭朔沉默良久,见他始终跟自己别着劲儿,叹道:“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让我选帝婿?”
“他容不下我。”
昭朔失笑道:“容不下你?我看是你容不下他吧,你别将他打跑就算是好的。”
他摇摇头,“我不敢打他,我打他,你会赶我走。你有了他,就不会要我了。”
昭朔听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不对劲儿,伸手抚过他眼睛,果然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
“别哭,你本就发着烧呢。”昭朔忙给他擦眼泪,原本还有些生气,没想到自己又把他惹哭了,都记不得第几回了,竟然有些内疚。
“你答应我,别选帝婿。”他又说道。
“没完了是吗?”昭朔皱眉,推推他的肩,“你不听我的话了,你忘了我在路上跟你说的。”
“没完,也没忘。”他说,“你答应了我,我就听你的话。”
昭朔无奈,若搁着平日里有人跟她这样,她非治治他不可。但此刻却不忍心,看他一路艰辛护送自己,还受了委屈,现在又病了,也不好跟他再说什么,只道:“好,我先答应你。你不许再闹了。”
她说着将他眼泪擦干净,“你既然不让医官瞧,就好好睡觉,不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