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长那里回来,沈瑜如丧考妣。
还要在这地方起码待上一天,他感觉度日如年。
张氏估计是把鞋子做好了,此时已经换了个事做,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将受了潮的被褥拿出来晒。沈瑜往天上一望——
阴着,没有太阳。
村长带着几个村里汉扛着锄头铲子之类的农具从院门口经过,看样子是要去清理泥石流了。沈瑜盼着几位大哥卖力一点,最好明天就能通路。这样想着,他走出篱笆围成的院落,决定出门转转。
村里有颗大榕树,树下一般是大妈们的聚集地,这里堪比军机处,情报满天飞,虚虚实实,得闲了来这里坐坐,一下午能编排一箩筐的八卦,从挖掘一个人的祖上十八代到村里谁家外面偷腥苟合的破事,讲得头头是道,唾沫横飞。
沈瑜来的时候,大妈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他来了,也就安静了一瞬,打量他一番后又继续吹牛了。沈瑜有备而来,带了个扎子就毫不见外地往人堆里坐,乖巧地做一个倾听者。
不夸张地说,沈少爷以前可是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讨伐对象,身上不知背了多少人造的口业,也就是舞台小了点,如果有发挥空间,身上的传奇色彩必将不逊于秦桧和坤。眼前这些议论的对象,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沈瑜一边防着大妈口水溅他脸上,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一会儿下来,大妈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总被学生插嘴的疲惫老师乍看到一个认真听讲的乖巧优生,带着欣慰和得意,讲得更起劲儿了。
期间沈瑜挑起了话题,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家风端正、性格温良的小公子,被忘恩负义的家丁背叛,遭了劫匪和家人失散。果然,“背叛”与“复仇”是亘古的大热点,大妈们对达官贵人的事往往好奇得要命,你一言我一语聊开了,外来者沈瑜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融入了,貌似还跟大姑大姨们打得火热。
还是大妈们亲切好说话啊。沈瑜感叹。
聊到张氏,一向刻薄的大妈们都叹气。
“张氏以前不是咱村的,外地逃荒来的,他家为了落户,就把当时还是大姑娘的张氏随便许人了。”
“她男人是个猎户,是里正家的侄子,早年分家分出去了。堂上倒没有父母要养,就是脾气烂的很,没钱还好赌酗酒,前面结了个,还没有孩子就被他醉酒失手打死了,又找了个,就是后面的张氏。”
“没报官吗?”沈瑜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爷。
“谁去?赔点钱了事了,人家姑娘家里都没追究,谁还去管他家家事哩。”
“张氏刚来的时候也是,全家的活计一人做,还天天被她男人揍,叫的那个惨啊,几里外都能听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块好肉。听说小产过好几次,那男人想要个儿子,后面收敛点了,不下重手打人了。开春张氏就给他生了个小子。”
“张氏可怜啊。张猎户年纪大了,不常打她了,儿子也养大了,村里一等一的聪明,考了个童生,前途多好,眼看日子好过点了,嘿——就这个当口,她男人上山,被老虎咬死了。”
“她男人死了,尸体都没找全,带张氏去认人的时候,就一件烂衣服和半边身子,头和手全没了,张氏看到当场就一软,晕死过去。办了丧事,他娘俩孤儿寡母过日子,就又困难了。”
沈瑜了解到,张氏的儿子叫张平,村里没有学堂,他拜了县城里的一个老秀才为师,在那里做学问,一年的束脩是二两银子。
沈少爷赌一次是以百两为单位,而路边两个烧饼大概是五个铜板。普通农家一年生存也就十两银子,张氏为了孩子的几两学费操白了一头黑发。
“没了壮劳力,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赚钱。她男人生前又爱赌,家里一点存款也没有。东拼西借的,好歹把学费凑齐了。儿子要考功名,张氏也供,她年纪大了,做不了重活,索性绣活不错,那两年拼命地给人做女红,没活的时候也做,拿到县城去卖,熬瞎了一双眼睛,总算熬出头了——张平中了秀才,她也成了秀才娘了,大家都说以后她得当官夫人享清福了。”
“张秀才后来在县城里给人做夫子,也不常回来,张氏寡居,前年她家隔壁失火把房子烧了,那家迁走了,一直没人去圈那地儿,就空了下来。”
怪不得沈瑜觉得张氏独门独户,离群索居的,原来有这层缘由在。
后来说着说着就歪了楼,大妈一改口风,抱怨说看张氏之前无聊偷偷喂山里跑下来的狐狸,结果狐狸把她家鸡仔咬死了几只;还有遭瘟的黄鼠狼,尽晚上钻鸡栏里偷鸡吃,偷不走都得咬死,这些畜牲要遭天谴云云。
沈瑜突然想到之前他从山上下来勿入人家鸡圈,女主人直接拿着菜刀气势汹汹地冲出来,说他偷鸡的事情。
难怪。
抒发了一阵对偷鸡贼的痛恨过后,大妈浑身舒畅,终于回到了正题。话题进行到尾声,沈瑜竖着耳朵听,心想张氏这儿子也算光宗耀祖了,只是不常回来。张氏估计也是牵挂成疾,加上年纪大了得了病,才一天神神叨叨的。
“张秀才多久回来一次?”他问。
大妈说:“不会回来咯,三个月前张秀才就失踪了。”
沈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有人说看他进山了,多半走了他爹的老路。”
“自那之后,张氏就疯了。”
“可怜。”
大妈摇着头,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