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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九 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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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先帝驾崩,我心如死灰,若非怜陛下尚幼,恨不得随先帝而去。如今见前朝有大将军并姜太尉等股肱良臣辅佐,我更安心。况我今患有顽疾,体弱心灰,也不知能活几日,只在这宫禁之中了此残生罢了。这些胭脂什么的,哪里还有心思来用。长公主虽是好意,然于我无用,还是拿了去分与别人吧。”

郭霁闻此声音虚弱柔缓,便知是梁贵人。想梁贵人当初因“秋扇歌”及无辜冤案,致令身体受损,此后又失于调理,今又因宫中失火加重咳疾,又想起悖逆庶人攻打宫禁时,她是何等决断明达,然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竟如此寥落幽居在此,亦为之暗自惋惜。

一阵沉默之后,永安长公主先开了口,道:“贵人如今虽闲居在此,正好借机修养身体。便是有人有些什么图谋,也是徒劳罢了。我们梁氏虽不敢比肩大将军,可是比那些下三滥的这个什么侯,那个什么将军的,非是世家高门,连个军功也无的,那可强过百倍。如今一个无子的前贵人,不安分守己,竟妄图与贵人平起平坐,也要在宫中设置什么女官。卫将军谨慎周全,自不必说,便是如今我们梁武……”

永安长公主口中所说的,必然便是凭借裙带关系,如今又搭上陈氏,新开府封了车骑将军的海西侯赵佗——她与赵贵人一向不和,对赵佗更是恨之入骨,说起来便不管不顾了。郭霁正暗暗捏了一把汗,果然梁贵人打断了她的话。

“长公主心直口快,却不明白此中干系。我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便肝脑涂地报答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太后亦仁爱慈和,多番照拂。赵贵人不过因先帝在时多得几分宠爱,遭人妒恨罢了。当初我被王贵人陷害,几乎殒命,连同我们梁氏一族也危如累卵,其间赵贵人曾在先帝面前多所辩解。若没有赵贵人,我们梁氏一族哪有今日?便是陛下,也处境危险。赵贵人于我恩同再造,如今别说要设置女官,便是再进一步,我也甘心身处下位,侍奉于她。”

“贵人你……”永安长公主话中已然带着几分气:“你便纯善如此,却也要看清对方是何人!你不知道她那兄弟在外面做了什么!今岁黄河泛滥,关东饥荒,连京中输粮都全从南面调入。如今青州、兖州,甚至中原都已流贼蜂起,众将皆请平叛。也不知怎么想的,他也来掺和,非要和邵元璨去争。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邵元璨是什么人——身经百战,从无败绩。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厚颜无耻,竟敢与邵元璨抢着去征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如今大将军正迟疑呢。”

此时连永安长公主都知道了,只怕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

不过尽人皆知的什么呢?是赵佗的不自量力,还是邵璟与赵佗的势不两立?

有风吹起台榭的纱帘,风移影动,梁贵人从室内沉思的面容从郭霁的眼前一闪而过。不过一瞬间,郭霁却只觉得那面容令人难以捉摸,然后就听到了梁贵人虚弱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我最不愿与人争了,梁家人虽则为国效死亦无所辞,却也不愿与人争。”梁贵人淡淡道:“他是车骑将军……其实让他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永安长公主声音已自愤懥不已,声音不自禁地大了起来:“贵人好性子!梁家也好性子!,梁氏不争,人家却不愿放过梁家。贵人可知他们竟要夺了梁武的职事,拿着平南蛮时的那点子事咻咻不已?说梁武独挟功劳,桀骜不驯,不堪司马门之重任!一个个遇敌退缩,若不是梁武,他们未必能活着回来,如今得人恩惠,却反咬一口,岂非‘饿狼之于东郭先生’?”

梁贵人听到这里,忽问:“如今此事还僵持着?”

永安长公主便摇了摇头,声音忽而悲戚,道:“多亏卫将军力争不让,否则这次危矣。然此事却令梁武大为灰心,不知为何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虽性子傲慢冷淡,与我也以礼相待。此事后,整日不见他回家,也不知在哪里玩乐。回来便一身酒气。甚至……甚至……还有脂粉气……我好歹是先帝之女,陛下亲姊,岂可受此羞辱!故而争吵几次,他便躲了出去。适才我从太后宫中出来,去探望陛下,见他正与陛下切磋骑射,见了我也没一丝笑容。我邀他同来见贵人,他也推脱不来,定是为了躲着我……”

梁贵人听罢,忙安抚道:“他不是不愿与长公主同来,实是怕我知道了他如此行事斥责于他。长公主尊贵无匹,梁武能得尚公主乃是先帝垂幸,梁氏一门荣耀。他岂敢如此,非但我不许他,卫将军与梁氏一门也不能容他!如今你在这里,我不好叫他来,不然他该以为你将他的妄行宣之于人,必然羞恼。改日寻个时机,我再叫了他来,以旁言讽喻,他定然回心转意。”

永安长公主听罢,方止了哭诉。梁贵人见她渐渐平息,便问身边人道:“郭女史怎么还没来?”

外面宫人听了,忙进去回道:“郭女史已到了,正在榭外候命。”

梁贵人道:“请她进来。”

郭霁听罢,便整衣敛容,见宫人掀开帘幕,躬身入内,先向梁贵人行礼,再向永安长公主行礼。

那永安长公主起初不知“郭女史”谓谁,如今一见觉得面熟,细看之下,竟是多年未见的郭霁,见她模样虽改,气度不变,顿时百感交集,心中颇不是滋味,便别过面孔去,只当没看见。

梁贵人久居深宫,并不知郭霁从前与梁武之情,然如今见了永安这副样子,心知有异,却不动声色,温言向郭霁道:“东观书籍修整如何?《春秋》可寻了来?”

“东观书籍修订条理甚清。贵人要的《春秋》,他们已经誊抄好了,今日已拿来,供贵人省阅。”

梁贵人点点头,向内侍手中所呈十书卷典籍觑了一眼,疑惑道:“一部《春秋》,竟有如此卷帙?我当初读时,未见如此之多。”

郭霁忙回道:“妾见贵人读书不倦,尤好‘春秋’。然《春秋》微言大义、叙事深简,故提早请他们誊抄了一份《春秋左氏传》,以补春秋叙事之简。”

梁贵人听罢,颔首微笑,向永安长公主道:“如今同来的有好几个女史和女侍史,然唯有郭女史用心周全、恪尽职责。多亏了顾尚书推荐了她,不然我哪能如此省心?”

永安长公主不愿拂了梁贵人面子,便向郭霁身上略一打量,道:“贵人的眼光自然不错。”

此外别无一语,梁贵人据此确知二人必有嫌隙,然从前未闻两人有何龃龉,心中诧异,此时便只微笑向郭霁道:“你可读过《春秋左左氏》?”

郭霁垂首沉思,款款道:“从前父兄在时,亦令读之。然妾愚鲁怠惰,不过走马观花。后所历事多,沉心重读,虽蠢钝不堪,然亦有得。”

梁贵人听此,目含赞许,又道:“你既读过,可知‘僖公三十三年事’?”

郭霁不解其意,道:“不知贵人说的是哪一件?”

梁贵人瞧向永安长公主,叹了一声,道:“自是‘冀缺与其妻相待如宾’。你可知后面这冀缺如何?”

至此郭霁方知梁贵人欲以此事譬喻规劝给永安长公主听,遂回道:“此事乃出晋国,冀缺之父有罪,冀缺耕种于野。其时,臼季过于冀之野,见冀缺妻为夫送膳于田,二人相待如宾,便归告文公‘臣见其不忘敬也。夫敬,德之恪也。格于德以临事,其何不济’,晋文公听之,遂命冀缺为下军大夫,委以重任。”

永安听到这里,也忽然明白了梁贵人用意,当即红了脸,不假思索道:“我待梁武……”

梁贵人却忙伸手打断了永安公主的话,却笑吟吟向郭霁道:“你将此事抄录工整,命人传与梁武。并将吾言相告,命其深自警戒。”

郭霁等了半日,不见梁贵人说出相告之言,又不能去问,只好躬身静待。

倒是永安长公主忽一下转过身来,挺身跽坐,延颈矫首,道:“贵人有何言语?”

“我之所言,长公主只作不知。”梁贵人笑着转向郭霁,道:“只告诉他,‘夫妻相敬,天降福祉’!”

郭霁闻言,顿时品出了这位梁贵人的襟怀韬略来。

梁贵人,梁暄,虽然性子和婉沉厚,却从来都是那个临危决断、敢为人先的女子。

她的和婉沉厚,实因明知“藏于九地之下方能动于九天之上”;她的不争不抢,乃因深知‘夫唯不争之二莫能与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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