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后来公孙太子妃薨逝,公孙家与东宫貌合神离,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又使他们在悖逆之乱中立平乱之功。
公孙一门子弟不曾损失一人,即便已经嫁入东宫的公孙萦也得以毫发无损。
悖逆之乱后,皇孙生母萧孺人逃回萧氏母家,这于萧氏而言形同烫手山芋,一时之间整个家族陷入险境。萧孺人父兄不得已而将其勒死,以产后风殒命为辞报与天子,这才免了一场弥天大祸。
而公孙家的公孙良娣也因及时抽刀断水,幸免于难,并蒙先帝夸赞,得以存身立命,养育皇孙。
此后公孙一族取代王昶称为司徒,家族兴盛更胜从前,然而到底没逃过“狡兔走狗”的命运。
顾绘素已经下马来到面前,而今相见,落魄如斯,一向襟怀豁达的公孙汲面对全盛之时的红颜知己,也不知如何面对,不由别过脸去。
公孙汲羞见故人,然公孙安却并无这样的羞耻心,见来人是顾绘素,心中喜不自禁,越过众兄弟,颠颠上前,作揖道:“许久未见顾尚书,不想今日得见。今夕何夕,见此璨者,公孙安不胜欢喜之至。”
顾绘素尚未与身为长兄的公孙汲见礼,而公孙安却违礼先见,正不知如何回礼,公孙汲已回头喝道:“还不退下!”
公孙安便瞧了顾绘素一眼,怯怯退后。顾绘素这才上前与公孙汲行礼相见,公孙汲瞧了瞧她,半日方还了礼。
公孙汲便道:“顾尚书是与韩侯同行?”
顾绘素点点头,道:“因要接后宫女眷,韩侯一人前去不合礼法。”
公孙汲亦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有顾女傅在此,我就更放心了。”
顾绘素便将目光转向韩懿,又道:“韩侯谋事谨慎,早做好了安排,我不过是陪着过去罢了,一切皆仰赖韩侯。”
公孙汲知道顾绘素的意思,便装憨,道:“顾尚书所言皆是,韩侯受命太后,效力天子,必无差池。”
见公孙汲将私情撇得干干净净,顾绘素与韩懿便知今日事棘手。
顾绘素似若有言,然看了看众人,却又欲言又止。韩懿最精细,心中洞明,当即朗声道:“这雪中射猎、寒日演武,最是彰显我朝文武之道。今见诸君身手技艺,韩懿亦不觉计痒。公孙五郎,你我当日也曾一同骑射田猎,不如今日切磋切磋如何?”
说罢延请公孙安同去,公孙安不敢做主,偷眼瞧向兄长。
公孙汲虽未回头,却已知身后动作,便微一侧目,道:“你与韩侯亦是旧友,正该叙旧。”
公孙安因服丧被兄长拘在这偏僻冷落之地,本已难捱难受,今见韩懿,不由想起从前纸醉金迷,巴不得一声,见长兄吩咐,忙不迭地称诺欲去。
临了忽闻公孙汲又道:“韩侯技艺超群,老五不是敌手。你们都去吧,也跟着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才是风流豪杰。”
众子弟应诺,韩懿也不自谦,一笑而去。
众人呼啦啦散去,雪地空余顾绘素与公孙汲二人。
见人去得远了,顾绘素不由上前,关切道:“伯善,近来还好?”
公孙汲见她满脸攸关之色,心中不由悸动,然脸上却不肯露出来,只颔首道:“托顾尚书的福,尚好。”
顾绘素却红了眼圈,道:“如今正是形势微妙时,你躲在这里也好。且先忍耐,待局势明朗后,必可东山再起。”
公孙汲却笑而环顾白雪皑皑的群山,道:“天地山川,造物之赐。从前不知日出月落,啸傲山水之乐,如今在此望景息心,修养心性,颇有所悟,不愿重返尘世喧嚣。”
顾绘素听罢,默然垂首,半日方道:“何必作此放旷怪诞之言刺人心,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你,你飞池中物,焉能久卧东山?”
公孙汲却扫了她一眼,沉吟良久方叹道:“如今陈氏主政,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只管保重一己之身,何须虑及我。”
顾绘素目光一闪,道:“伯善,如今便有机会,你何不趁势而动?”
“什么机会?”公孙汲转脸向着远处正在酣畅骑射的韩懿,似笑非笑道:“你是说他吗?”
顾绘素趁机上前一步,道:“韩侯韬略智计非常人可比,若与他结交,不怕事不成功。”
公孙汲却将马鞭向身后韩懿等人处一指,哈哈大笑,颇有讥讽之意,目光却落在顾绘素脸上,道:“就凭他?好好的中垒营到他手里运转不动。他心中不忿就要设法拆解。不懂兵事却善谋私利——顾尚书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指望他?”
顾绘素也变了脸色,正色道:“伯善,他为什么掌控不了中垒营,你比谁都清楚!”
公孙汲听了,怒从心头起,道:“你这是替他鸣不平来了?”
“我不为任何人出头,不过是陈说实情。你帅中垒营多年,深得人心。他如何控御得了你那些虎狼属下?”
公孙汲露出鄙薄之色,道:“无能便说是无能,何必找那些借口?我从未指使旧属为难于他。”
“你们这些百战之士,功无可及,向来骄矜。你率军多年,豪气干云,自有威望,除了你,谁又能拢得住他们?此前我听闻邵璟曾同人说过,‘公孙伯善带过的将士,无人有本事接手’。”
公孙汲听了此言,心中的气便消了大半,声气便低了下来,道:“既如此,带不了中垒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
顾绘素与公孙汲用情多年,对他了如指掌,见他说到此处气焰便上来了,于是上前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柔声道:“你看大风雪天的怎么还出汗了?可见如何心焦如火。我知道,韩侯拆散中垒营毁了你多年心血。你虽不徇私,却是个重情义的人,眼见着中垒营将士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般,即将打散重编,怎会不心痛?”
公孙汲最受不得她的柔情,何况又是这般和声细气的入情入理、体贴入微,便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顾绘素便趁机道:“韩侯善谋不善兵,他亦有自知。此前他暗中向我说‘伯善勒兵,非凡人可及。我不过替他守住这点心血’等语。他的心志亦不在掌兵,乃在朝堂参议。因此他之所以进言废除中垒营,将将士散入各营,也是有苦衷的。”
“他善略攻谋,我不信他是无奈之举。中垒营之事如何撇的清?”
“伯善!”顾绘素焦心,语气中已满是恳切动情,道:“你也想一想。真正觊觎中垒营的人是谁?”
公孙汲心中震动,目光一凛,道:“大将军?海西侯?”
顾绘素点点头,缓缓说道:“如今太后位尊,大将军势大,海西侯险恶,梁氏、萧氏、邵璟等皆被打压。唯有韩侯因是太后母家亲属,他们无可奈何。如今正想借着韩侯不善掌兵夺了中垒营。届时中垒营落入他们手中,不等于羊入虎口,任由摧折?何如暂且分散各营,保存实力?你的那些属下,个个忠诚于你,若他日有大事,你若一呼,自可百应!况他们在各营,也可结交掌军将领,或搜集情状,岂不是将来大有用武之地?”
公孙汲明白了韩懿与顾绘素的谋略,不禁心悦诚服,他是个磊落之人,当即朗声道:“韩令德深谋远略,胸怀百策,果如神人也!”
顾绘素见此,又道:“可是如今你那些旧属下不明白韩侯良苦用心,意图违抗诏命,岂不是授人以柄?只怕大将军与海西侯已经磨刀霍霍、弹冠相庆了。”
公孙汲更加叹服,然并不急于表态,唯心中百转计议,回思对策。
顾绘素见时机成熟,又道:“你那些旧属下徒有勇武血性,胸中却毫无丘壑。他们自寻死路也就罢了,不过愚钝取祸,怪不得人。可若他们果然因抗旨获罪,你猜大将军会不会趁机牵连上你?他们可是你的徒属,平日里动辄便是‘公孙校尉曾言’、‘若论用兵,唯推伯善’这样的话。如今他们群情激奋,有心人岂不谓背后有主?”
公孙汲听了此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终于下了决心,瞧向已大胜公孙家众子弟的韩懿,一字一顿道:“你去告诉他,只管放心!”
虽风雪弥漫,可顾绘素笑得花枝摇曳:“伯善虽杜门暂退,然既能一举而射七雁,可见善射者唯需弯弓一钩,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乾卦所谓飞龙者,必可动于九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