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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八 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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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蹄声响踏破金色落日、西天彤云时,郭霁正在残冬将尽的热烈斜光里,用锨耰掘开了院中的泥土。摊开的泥土散发着似有若无的土气,不久便见了埋在土中的芦菔,她弯下腰,用手扫着湿溻溻的泥土,挖出两个芦菔,抛向井边。

而三十余岁的房主人阿菜正在井边淘洗粟米,轻巧巧地拾起芦菔,道:“哟,今冬虽冷,这芦菔倒没冻坏了。”

郭霁直起腰来,挥起衣袖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笑道:“多亏你提醒,这坑挖的够深,不然能留到这时候?”

阿菜便得意洋洋道:“我从前农活做得好,不输男子的。我那夫婿活着时也不如我能干。”

郭霁便笑而不语。这阿菜乃是京畿之民,家有田亩几十亩,房屋也是自家的。夫婿从祖上学了些医治牲口之法,她又体健能做,从前日子颇过得。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去岁先是旱灾,又是渭水涨流,致使粮食绝收,且两个月前期夫婿为流贼所害,便败落下来。几十亩沃土不得已而卖与京中贵家,独领着一个三龄幼子过活。

正赶上郭霁出城来寻屋赁居,见她乃为独居妇人,独带着孩童,便以每月五斗米之费赁了此处堂屋为居。

郭霁因在渭北施粥而散尽积蓄,其日常用度唯靠城中的郭腾、郭述等人供给。她因如今身为庶人,不敢招摇,故而不受贵重之物,只以米粮并芦菔、干葵等作羹为食,虽则饮食不精,然饥荒之中,中等人家也未必能如此。

阿菜母子眼看就要饿死,如今凭空多了几斗米,兼郭霁怜悯,菜蔬等物皆与她母子同食,只暗道天幸。她虽不知郭霁身份,然见送她来的人皆是大家奴仆装扮,所乘车马十分轩丽,便知其身份非凡。可她自己却又是荆钗布裙,装束素朴,又百般不解她究竟是何出身,又为何流落至此。

那阿菜见郭霁又要动手去埋剩下的芦菔,怜其不惯农活,便道:“你放着吧,等我做上羹饭再埋。你哪里是做这种活的人?”

郭霁并不理会,仍旧用锨耰重又去推土埋坑,道:“世道如此,迟早要自己动手的,多做些自然就会了。”

阿菜洗罢芦菔,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直了直腰,向郭霁高声道:“郭娘子,我见你气度不似常人,又有大族庇护,为何到这里受这份罪?”

郭霁便笑道:“亲戚虽好,岂可久居?”

阿菜便点点头,瞧了瞧郭霁,道:“郭娘子,不想你年纪不大,却是个有志气的。我见你已过婚配之龄,只怕要有‘五算’赋税。你若不嫁人,便须抵五人的‘算赋’,这是多大的一笔赋税啊!一般人家哪里承受得起?你来了这些日子,我看你是个好女子,这才劝你,若有些富贵亲戚,不如求了他们谋个好夫婿,就再不必求人靠友的,终身也有着落。”

郭霁听到这里,也不回话,却忽住了手中锨耰,不知在想什么。

阿菜早看出郭霁必有隐衷,正悔唐突多嘴,忽闻一阵马蹄声传来,于是倾耳静听,但闻蹄声震动,顿时变了神色道:“哪来的马蹄声?听着得十来匹的样子。别是来剿贼的官军吧?若是这样,我们这里定然有盗匪出没,这些官军也不是好相与的,常常趁火打劫。那可如何是好?”

阿菜因秦川饥荒而家破人亡,好容易在这凶年侥幸得命,最怕听得“流民”“叛乱”“乱贼”“官军”等话,如今听得马蹄声,连声音都变了。

郭霁见她这样,忙摇了摇头,道:“这马蹄声虽数量不少,然齐整有序,不似追逐贼人,你且放心。”

阿菜听罢,忽又自笑道:“也是的,听闻官军已经剿灭叛乱,河西的输粮也到了,想是我多心了。”

郭霁虽安慰阿菜,其实心里也不禁暗自忐忑,毕竟民乱也才平定未久。

三个月前,因北营五校长水营的一名司马与京畿都尉营之间的明争暗斗,引发民乱。竟生于天子脚下,禁军所在,亦是开国近二百年未曾有过的。朝廷遂命长水校尉营平叛。原指望速战速决,哪知这长水校尉大意轻敌,堂堂北军竟被叛贼击溃,致令盗贼风涌猖狂。

听闻此情,太后与天子惊惧震怒。大将军陈勋惶恐无主。眼见事态失控,身为京畿都尉的董合立下“军令状”,自请平乱。董合早年跟随故征北将军将军身经百战,力抗强虏,区区民变自然不在话下,而其深谙刚柔并济之道,一面剿贼,一面收容流民,不过半月便控制了局势。

大乱将生之际,中郎将邵璟亲自北上督运河西输粮,解了京城粮荒。输送军粮,开仓振民,军士感戴,百姓咸安。梁略又建言朝廷“唯诛贼首,余者不论”,“返其田亩,叛乱遂平”,自此,从贼者被打散后,俱暗自返乡。盗贼流寇之乱才渐渐平息。

虽则平息,余波仍在,由不得郭霁不担心。

那边阿菜才消了变乱之忧,又一眼瞧见墙角的柴草将罄,便皱眉絮絮道:“之前闹乱时,连草根树皮都剥来吃了。树木尽被砍,如今这山上都秃了。眼看着这点柴也支撑不了两日,可去哪里寻些柴草来?不但烹煮要用,就是这天气——看着和暖,全靠这点日光,一会日头落了,屋子里冷飕飕的,若无一点火星,半夜里难捱。听说东面的王家冻死了人,啧啧!眼看冬天到了尽头,反倒冻死了人!”

正絮叨间,却见郭霁忽向她摆手。阿菜的话戛然而止,而先前那马蹄声已逼近,忽一声马嘶已在门外,形同惊雷——阿菜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洒了手中的粟米。

就连拴在马厩里的“月照”也骤然仰首长鸣,郭霁看了也不禁惊怕。

只听马蹄声就此止于门前,门外马嘶一声,门内“月照”亦奋蹄一声嘶鸣,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似若相答。二人四目相对,正不知何故,拍门声却又响起。

二人吓得不敢动,唯有面面相觑,实指望门外人叫不开门自行离去,然耳闻“月照”长嘶之声,知道必已传至外面。躲是躲不过了,郭霁心一横,便要去开门,却被阿菜紧紧拉住了手不放。

阿菜拉着郭霁的手太过用力,手指都掐进肉里,掐的郭霁手腕生疼。又想要出言制止郭霁,却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霁知道阿菜是怕极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怕。饥民闹起来固然可怕,然而上门的官兵未必比饥民叛民仁善。

眼见拍门声更响,又有男子叫门声如洪钟般传来:“郭娘子开门!”

紧接着又有男子低声喝开先前那男子:“去!去!你一开口就如上阵喝敌,别吓坏了人家女子!不如中郎将自己叫门的好。”

一阵沉默之后,果有迥异于前的男子声音传来。

“郭七娘子可在家?故人相访,何不相迎,乃令门户紧闭?”

郭霁听那声音,忽然觉得十分熟悉,又隐隐听见“中郎将”“故人”等字眼,且见“月照”不再嘶鸣,神色怡然,不觉心中一震,当即掰开阿菜的手,再不迟疑,便去开门。

柴草扎的门,枝条纵横,从缝隙里绰绰透来一片模糊人影。郭霁略瞧了瞧,便“吱扭”一声,拉开了门。柴门弊旧倾斜,下面的枝条拖拖拉拉,沿着长期开阖划出的斜沟,颤悠悠地又划伤一条新的痕迹。

门外人影,分明就在眼前。只见四五个戎装男子各自牵了马,赶着一辆大车候在门外。当先一人笑容淡淡,正是邵璟。

邵璟负手上前,对着有些愣怔的郭霁上下打量一番,也不急于说话,只一笑,回头向身后人一招手,跟来的四五个军士便将一辆辎车上的米粮、菜干、猎物等箱笼、口袋都卸了,扛着率先进院。

又有仆从接过缰绳将邵璟所乘的马牵入院内,那马见了“月照”,欢然长鸣,宛如旧识。

邵璟便瞧着还在发呆的郭霁笑道:“马亦识旧,阿兕竟不识人了?”

自凉州别后,不见邵璟已是一载有余,乍见故人,郭霁只觉满心话语席卷而来,然憋了半天却只一声“阿兄”,余下的话便梗在喉间,再说不出口。不知为何,眼泪却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邵璟见郭霁泣泪,便弯下腰来向她脸上细看形容,见她梨花带雨,又是欢喜,又是怜惜,向袖中去掏摸,却发现并无巾帕,只好笑道:“阿兕之思念竟至于斯?”

郭霁听得此言,满腔欢悲转作羞恼,浑忘了迎候之礼,一转身,径直回到院中,倒把邵璟独自晾在原地。

邵璟见她这样,倒有些在渭北学宫相见时的小女儿样子,也不生气,施施然从后面跟着进了庭院,稍一环顾,正掂掇此中情形,不想一眼瞧见几个军士早放下了东西,列于廊下。此刻远远瞧见平日不怒自威的主帅被个小女子甩在了后面,虽不敢公然哄笑,却都个个挤眉弄眼地憋着笑。

随同而来的军士皆是他的腹心亲信,虽品阶不高,却是近身常见的,因此本就比别的将士要随意些。邵璟也不计较,只行至廊下查看带来的饮食日用之物,指挥两个军士将猎物拿去洗剥以备烹制。又指着四担米粮并两个箱笼,指挥军士将其搬入室内。那些军士忙收敛了戏谑,如领军令。

此前一直呆立院中的阿菜眼见自己这蓬门陋户来了个气度慑人、服饰华丽的贵家男子,又眼见着些衣着光鲜、脚步稳健、与从前所见寻常兵士截然不同的英伟军士亲自扛了数也数不清的衣食百物进了门,半日没回过神来。此刻竟猛然反应过来,上前推了一把郭霁。

郭霁也觉失礼,遂踅到邵璟身边,瞧着军士将精米、粟米、菽麦等搬着入室,搭讪道:“阿兄正如甘霖,我这里差点就要断炊,谁想你就送了这些粮来,可够我支应几个月的了。”

邵璟闻言,回头略扫了她一眼,道:“这可无需谢我,也不是我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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